京城城西有一家名號「八仙居」的酒家,名字起得大氣,格局卻是頗小,雖也上下兩層樓,但實則地方不甚大,只樓上勉強隔出兩間雅間,餘下散座也不過七八張桌子。
生意看上去不錯,熙熙攘攘人流不斷,可若進得門坐下細細瞧,這進來的客人里十之八九不是善類。
冬日還罷,夏日裡不少底層漢子打著赤膊,屆時就能在這兒看到滿屋的花胳膊了。
京城龍蛇混雜,收保護費的地痞、乞討的乞丐、跑腿的閑漢乃至偷兒拐子俱都各成幫派,各劃地盤。
城西這片兒是青狼幫的地盤,這家酒樓就是青狼幫瓢把子杜老八的私產,也是幫里眾多地痞流氓大小混混的聚集地。
雖是惡霸開店,卻不是黑店,買賣頗為公道,飯菜也算乾淨,更是釀得好酒「猴兒酒」,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氣。
只是西城幾坊的百姓都知道這裡底細,尋常人家誰願與地痞打交道,便等閑不來這裡吃飯。遂進來的不是外地初來不知情的客商,就是同為道上的兄弟。
這一日開門不久,就有豪客上門。
常跑這片兒的牙儈崔三寶帶了幾位富貴商賈打扮的客人進了店門,幾位客人開口就要了最上等的席面,打賞夥計也是手面頗大。
難得的是崔三寶領了人來,卻並沒悄悄往掌柜這邊討賞,搞得掌柜也不免對那幾位上了心。
不過很快,他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因為他那東家幫主杜老八打著哈欠進來,擺手叫幾個跳起來喊「八爺」的閑漢不必多禮,又一路打著哈欠搖著頭進了那雅間。
很快屋裡就響起杜氏那特有的響亮笑聲。
掌柜的呼了口氣,原來是奉承瓢把子來了,怪道崔三兒不敢討賞。
他一邊兒吩咐著夥計機靈著點兒,仔細伺候著,一面匆匆往後廚去,叫掌勺師傅好好顯顯手藝,別給瓢把子丟人。
菜陸續端了上去了,夥計也上去換了一回溫酒小泥爐的炭火,掌柜的在柜上一邊兒心不在焉的撥弄算盤,一邊兒注意著樓上動靜。
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及到店門,駿馬長嘶不止,踢踏幾步停了下來,騎客紛紛下馬。
店內人正自好奇,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聽得一個變聲期少年特有的公鴨嗓大聲嚷嚷道:「這店這麼破,怎麼會有好吃食?」
又一少年大笑道:「你真不懂行!可見是不常出來玩的!告訴你,好東西往往都藏在破爛店子里。」
他們左一個破店,又一個破店,說得店中夥計連帶吃飯的漢子皆是不滿,怒目瞪向門口,更有人已覺這是尋釁,站起身來露胳膊挽袖子準備痛揍侮辱八仙居的混賬小子。
然而卻是一群錦衣少年嘻嘻哈哈走進店裡。
眾少年皆衣著不俗,身後還跟著不少精壯侍從,顯然出自豪門。
站起身的幾個漢子縮了脖子,又默默坐下,埋頭繼續吃飯。夥計們也堆起笑臉,過來招呼。
掌柜的本來在櫃檯後,聽得少年在門外對話,眼皮也沒抬一下,待一眾人進了屋,掌柜的這一抬眼皮,不由嚇了一跳,忙不迭從櫃檯後跑出來,團團作揖問好,向打頭往裡進那少年小心陪笑道:「今兒哪陣風把公子爺您給請來了!有什麼事兒您打發人來吩咐一聲,小的立時給您送府上去啊。」
那少年擺擺手道:「恰好從這兒過。想起旁家沒有菜蔬,你家小八初一十五吃素,必定是有的。不拘什麼給我弄上幾簍來,還有小八素常吃那個豆腐皮子豆腐塊的,都來都來,暖鍋子用。猴兒酒也來三罈子,小野豬肉來一扇。」
他說著,又扭頭向一旁兩個素衣少年解釋道:「他們這猴兒酒是素酒,就是果子釀的要不怎麼叫猴兒酒呢。素酒並無妨礙的,可以一嘗。」
這時節幾簍子鮮蔬!
掌柜的聽得直牙疼,卻是不得不咬著後槽牙陪著笑臉應下。
正說著,樓梯上噔噔噔腳步聲響,只見那杜老八急急下得樓來,臉上還帶著酒醉的紅暈,舉手投足間卻無醉態,堪堪站穩就一揖到底,態度比掌柜的還恭敬幾分,道:「二公子安好。今兒二公子貴足踏賤地……」
那少年哈哈大笑,指著杜老八笑道:「小八你在啊!得了得了,你這一肚子肥肉,只有油沒有墨就別學人家拽文了。」
那杜老八頭也不敢抬,乾笑道:「小的不該賣弄,該打,該打!」
那少年又笑道:「打你做甚!不過既然你在這兒,我便吃大戶了,今兒的菜蔬酒水我可是不給銀子的!」
那杜老八竟然還一臉受寵若驚的神情,抬起頭來,滿口感恩道:「二公子哪裡話來!小的求都求不來孝敬公子的機會!二公子這哪裡要用?小的給您送去……」
眾少年見這眼前這漢子瞧著也有四十開外,身材壯碩,一臉橫肉,滿身匪氣,卻被叫做「小八」,還唯唯諾諾應聲,不免都覺得好笑。
幾個年長的還算綳得住,端著世家子的架子,年少的則都忍俊不禁,露出笑臉來。
其中一個面嫩些的素衣少年更是「哈哈」兩聲,滿眼戲謔上下打量那人。
忽而一旁樓梯又響,卻是個富貴商賈下得樓來,笑向為首那少年問好道:「張二公子。」又向後面年長的素衣少年笑道:「瑞哥兒今日出門?」
年長的素衣少年已搶步上前,見禮道:「漣四叔在這邊會客啊?我與張二哥幾個出城去咱家莊子上遊玩。」
那為首少年也笑著問了好,又向小夥伴們介紹道:「這是沈二弟的族叔,沈四先生。」
小夥伴里稀稀拉拉響起幾聲問好,那少年也知己方人身份貴重,不好敘禮,便搶著岔過去,與杜老八說話,表示並不要他送貨,只需出一輛拉貨的牛車跟在隊伍後頭。
這一行錦衣少年正是沈瑞、壽哥、張會、游鉉、高文虎等人。
今日壽哥又搞突然襲擊,先前也沒打招呼,就突然帶著張會出現在沈家,又同沈瑞說要去沈家城郊莊子上去玩,再好好「商議商議」開放西苑的事兒。
沈瑞自然得從命。因沈家莊子並不在近郊,要想天黑前回城,還得早些出發,故此也來不及準備肉食菜蔬,只先派人快馬過去莊上招呼一聲,就莊子上現成的東西整治起來。
壽哥素喜熱鬧,又喊了蔡家兄弟等人,聚齊一大幫,興沖沖往城郊去。
行至城西,張會想起來這家八仙居,說是能弄來新鮮菜蔬和野豬肉。
時已冬月,百草凋零,新鮮菜蔬都是暖棚所種,金貴非常,比尋常肉價還高上幾倍,且還十分不好弄,就是大戶人家桌上也沒有兩盤子,故此眾人欣然而來。
而沈漣那邊是這幾日託人搭上青狼幫的線,銀子撒得差不多,對方要求依著規矩到青狼幫地盤上吃酒。
沈漣事情沒談妥之前自也不必每一步都告訴沈瑞知道,今日既然約了人,便早早出了門。
在這裡遇上沈瑞一行,沈漣也極是詫異,更驚訝於那方才惡狼一般凶相畢露的地痞瓢把子在張會面前跟個小羊羔似的。
他不由暗暗咂舌,心道這英國公府果然不凡!又揣度著一會兒要拿什麼態度來對那杜老八。
果然不出沈漣所料,這群少年趕著出城,要齊了東西便急著走了,杜老八回身再請他上樓時候,態度已截然不同。
一反初時的冷淡倨傲惡言惡語,杜老八換了個人似的,堆起笑臉,一面喊掌柜的重新整治一桌席面來,一面客客氣氣道:「可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四爺怎的也不提有國公府的關係。快快回去,咱們好好喝一場,好好嘮嘮。」
沈漣也笑著客套兩句,心下歡喜,原以為還得多喝上幾頓酒再添上一筆銀子才能辦妥的事,看來今兒就能定下,想必有英國公府面子壓著,杜老八會比單純拿銀子辦事盡心得多。
只不知道他和英國公府什麼關係,一會兒可要把自家說得和英國公府親近些,沈漣不由如是想。
那邊少年們也是好奇張會與地痞的關係。
「張小二你還認識地痞無賴呀,恁是親熱!」
「你們瞧他那麼大個子,滿臉鬍子,二哥還叫他『小』八,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離開八仙居不久,少年們就七嘴八舌問開了。
壽哥更是問道:「你們瞧見沒,那人伸手作揖時,手上缺了兩根指頭。」
眾人有的表示好像是少了,有的搖頭說根本不曾注意那人的手。
沈瑞忍不住暗暗點頭道,壽哥果然敏銳非常。
沒想到壽哥掉頭就問他,「你族叔怎的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
沈瑞心下苦笑,怎想到就這麼巧遇上,口中只得道:「我族叔京中也有產業的,想必有什麼生意上的事吧。」
倒是老實的高文虎面有急色,道:「沈大哥,你家是不是被那人強收了銀子?原我家鋪子也常有這等人來收,直到我進了錦衣衛,他們的頭兒上我家來送了一回酒,才再沒人來了。」
那幾個公主府的少年又擠眉弄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