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青雲萬里今日始 第三百二十七章 與人為善(二)

這邊沈瑾按捺住羞愧向沈瑞求援,五房裡沈琦卻是劈頭蓋臉地訓斥了沈全一頓:「就你愛操心那邊老三、老四再有不妥當,還有二哥在,輪得著你這隔房的族兄弟來出面抱不平?更不要說那邊老三、老四都比你年長,你不過是族弟,還不是族兄,這般大喇喇地說話也委實張狂」

沈全訕笑兩聲道:「我這不是看不過眼么?珏哥與族長太爺情分深,一路奔喪回來,本就不好受,難道還要聽他們的酸話不成?」

雖說在沈瑞、沈珏他們面前,沈全向來有兄長的做派,可在自己兩個胞兄面前,他就又是服順的乖弟弟了。

沈琦瞪了他一眼道:「那邊有珏哥的親爹親娘親兄親嫂,又有瑞哥這個嗣堂兄在,還用得著你來護短?」

沈全嘟囔道:「瑞哥還小呢……」

沈琦輕哼道:「小也比你懂事,你只管當著瑞哥的面說去」

沈全不說話了。

他並不是衝動的人,可人皆有遠近親疏,雖說論起來都是族兄弟,可自然沈瑞、沈珏這邊感情更深。要是尋常時候,他也不會出頭與族兄頂嘴,不過是被沈束手旁觀的態度給刺激了。

沈珏在尚書府日子如何,旁人知曉的不甚清楚,沈全還不知道么?

要說沈瑞出繼是進了福窩,那沈珏出繼則是說不清好壞了。

在宗房時,即便與宗房大太太不親近,還有族長太爺與宗房大老爺的疼寵;出繼過後嗣父母都倚靠不著,伯父伯母到底差了一層,要是沒有沈瑞在,還不知過的什麼日子。

只是這些事,沒必要宣揚的四處皆知,沈全只有暗自抱不平罷了。

這日是「五七」過後第三日,離族長太爺出殯還有十來日。

宗房這邊的喪儀,越發繁雜起來。

沈珏雖穿著「大功」服制,可宗房大老爺卻沒有真將幼子當成旁人,安排他與兄長侄兒們一道守靈。

至於沈瑞,不過是族親,除了最初守了半日,其他只需「燒七」日子雖族人行事便罷。

如此一來,他的日子倒是閑暇出來。

旁處還罷,四房那邊是需要過去一趟。不管張老安人早年有多少不是,畢竟是他這身體的本生祖母,禮數需要盡到了。否則旁人看著,只會覺得沈瑞攀了高枝,不念舊情。

既有了打算,沈瑞就打髮長福提前去見了沈瑾,約定了上門探望張老安人的時間。

這一日,到了約定日子,沈瑞叫人提著幾色禮物,就去了四房。

沈瑾沒有去府學,早早就在家裡等了。

不過見到沈瑞,沈瑾並沒有直接帶他去後院,而是先在前頭吃茶。

「老安人她這兩年身體不大好,才沒有隨老爺去揚州卧床久了,老人家的脾氣就古怪了些,瑞二弟稍後多擔待些。」沈瑾帶了幾分不好意思道。

沈瑞不以為意,張老安人是中風,聽說已經不良於行。

「瑾大哥放心,我不過是來行個禮,哪裡會與老人家計較?」沈瑞道。

沈瑾面上露出幾分苦笑,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引著沈瑞去了後院。

同樣的院落,距離沈瑞離開松江不過三年功夫,給人的感覺卻不同。

明明是夏末秋初,松江還是炎熱的時候,這院子就透著幾分破敗與冷清。

即便碰上的僕婦與婢子,也是木然中帶了苦楚模樣。

剛進院子,就聽到正房裡傳出叫罵聲:「小賤人,你這是嫌棄哪個?兩串錢買來的賤貨,還金貴起來?還是你存了壞心腸,妖妖嬈嬈的,想要勾引大哥去?」

接著,就是婢子的求饒聲。

沈瑾停住了腳步,眉心已經皺了起來。

沈瑞隨之停下腳步,沈瑾輕聲道:「我先去屋裡稟告一聲。」

沈瑞道:「勞煩瑾大哥。」

沈瑾嘆了一口氣,挑了門帘進了屋子。

廊下一叢芭蕉樹,外邊的葉子已經枯黃,芭蕉樹下,躺著一隻肥碩的白貓,悠閑地舔著爪子,並無一點怕人模樣。

只是這貓肥是肥了,身上白色毛皮上一塊塊灰斑,瞧著髒兮兮的,倒像是野貓一般了。

沈瑞見那白貓眼熟,要是沒記錯,這應該是張老安人當年極喜愛的那隻貓,怎麼如今這樣狼狽模樣?

正房裡,沈瑾一進屋子,就是撲鼻而來的臭味,差點嘔出來。不管過來幾次,他依舊是不適應。

沈瑾沒有直接進裡屋,而是隔著百寶格道:「安人孫兒來了」

「是瑾哥啊……」張老安人嗓門洪亮,道:「快叫人扯了這賤婢下去,直接賣到窯子里端屎端尿她就嫌棄了,這等不情不願的賤婢,老身可不稀罕

「嗚嗚婢子不敢,安人饒命,安人擾兵」婢子的求饒聲。

「啪啪」的聲音,間雜著婢子壓抑的飲泣聲。

沈瑾使勁地握了握勸,挑了門帘進了裡屋。

張老安人穿著中衣半坐在床上,腰上蓋了一塊單子。

地上是沾了穢物的褲子與床單。

旁邊站著一個婢子,地上跪著一個。

站著的那個婢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如泥雕一般,跪著的婢子匍匐在地上飲泣。

張老安人手中拿著一個兩尺來長的雞毛撣子,正往跪著的那婢子身上狠抽

見沈瑾直接進來,張老安人停了打罵,帶了幾分不虞道:「瑾哥怎麼直接進來了?可是心疼這小賤人?原來這家裡老婆子是惡人,瑾哥倒是大好人……你又要護著哪個?」

張老安人發作下人不是一回兩回,沈瑾勸阻了也不是一回兩回。

沈瑾知道她的脾氣,哪裡敢接她的話,忙道:「安人,瑞二弟來給安人請安來了」

「瑞二弟?」張老安人一時沒反應過來,不耐煩道:「哪裡來的瑞二弟?老婆子如今是能見客的模樣么?」

話音未落,她已經醒過神來,將手中雞毛撣子往地上一丟,尖聲道:「瑞哥?莫不是瑞哥回來了?」

「正是,瑞哥隨宗房械大哥回鄉,現下來給安人請安來了。」沈瑾道。

「好好好我的瑞哥回來了」張老安人說話間,一行渾濁的老淚已經流下:「快帶了瑞哥進來」

要是不知道的見了,怕是要當這祖孫兩個有多深的感情。

其實,在張老安人心中,祖孫兩個本來情分就不淺。嫡親孫子自打落地就養在她身邊,養了九年。要說早年又多厭惡孫氏,那張老安人如今就有多厭惡賀氏。同活著的賀氏相比,孫氏倒是生生比成了孝順媳婦。

同沈瑾這個已經長成、面上恭順心中自有主意的長孫相比,印象中那個性子爽直的嫡孫也就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沈瑾看了地上沾了穢物的衣服,遲疑道:「現下就請瑞哥進來么?」

張老安人也看到地上的東西,老臉一紅,摸了摸凌亂花白的鬢角道:「且等一等,幾年沒見我的乖孫兒,總要拾掇拾掇」

老太太如今疑心重,說話之間瞥了眼沈瑾,又懷疑他故意直接帶沈瑞過來,就是想要看自己出醜。

她便臉上一撂,道:「莫要讓瑞哥一個人等著,你也出去陪著」

沈瑾應了一聲,看了地上的小婢一眼,出了裡間。

沈瑞雖看著那肥貓,可也留心著上房動靜,隱隱地聽到了幾句,見沈瑾出來,他便迎上前去。

現下雖還不到正午,可已經十分炎熱。

沈瑾將沈瑞招呼到東廂門口的陰影中,方道:「安人要梳洗一二,咱們還需等一刻鐘。」

沈瑞自然是無話,就見上房有婢子出來喚人端水。

過了足有兩刻鐘,方有個婢子出來相請。

沈瑞跟在沈瑾身邊,進了上房。

沈瑞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銳,這下卻是遭了大罪。刺鼻的香料味道混雜著酸臭腐爛的味道,熏得人幾乎站不住。沈瑞忙屏住呼吸,望向緊閉的窗戶。

沈瑾見狀,低聲道:「安人自卧病後,便十分畏風。」

沈瑞無法,只能「客隨主便」,隨著沈瑾進了裡屋。

裡屋空氣越發渾濁,穢氣逼人。

張老安人卻是已經拾掇出來,頭髮也新梳了,身上也還了新衣裳,十分光鮮地半坐在床上,看著並無久病病人的憔悴,反而比三年前還要富態不少,只是因久不見陽光的緣故,膚色白的有些泛青。

看到沈瑞,她露出幾分驚詫來,隨即帶了哭腔道:「瑞哥長大了,我的乖孫長大了……」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招呼沈瑞上前。

張老安人到底是將古稀之年,她的手上已經散滿了一塊塊褐色老人斑。

沈瑞並沒有配合著上前,而是挑起衣角,行了大禮:「見過老安人,給老安人請安。」

張老安人含淚道:「不過是等死罷了,又哪裡有什麼安呢?」

想到忤逆的兒子、不孝的媳婦、心口不一的長孫,還有這兩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日子,張老安人只覺得自己如泡在黃連水中,是真的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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