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五月的京城,天上跟要下火似的。
這種於燥的熱,與江南濕熱還不同。沈連著幾晚都睡不好覺,熬的眼圈烏青。
白氏見了,十分心疼,這一日趁著沈琰在家,就叫來吩咐道:「聽說有賣冰的,咱們家也買些冰來用。二哥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這樣下去可了不得」
沈琰道:「二弟白日要去書院,只晚上家來……買冰的人家,多是家中有冰窖,買了下備著,隨之取用。家中沒有冰窖,買了也用不了多久就化了……若是娘覺得院子里熱,叫人早晚勤潑幾遍水。」
白氏臉上就有些不情願:「化就化了,冰到底比潑水涼快呢……」
沈琰嘴巴里直發苦,京城物價本就比南邊貴,這冰塊在夏日裡又是富貴人家用的,價格雖不是貴的離譜,可也經不住日日用。現下還沒入伏,就用起冰來,那這一夏天得用多少銀子?
看齣兒子為難,白氏有些訕訕,可到底心疼幼子,不肯改了主意,起身去裡屋取了個絹包出來,打了開來,推到沈琰面前道:「若是大哥手頭實不夠花用了,就拿這個換銀子使……」
裡面是黃燦燦一對金鐲子,寬韭葉的福字貴妃鐲,看著足有小半斤的分量
沈琰見狀,眉頭微皺。這是白氏的嫁妝首飾,前些年家中日子艱難的時候,白氏曾拿出來過。
白氏瞥了長子一眼,見他還不應聲,心裡有些抑鬱,臉色也耷拉下來。
長子如今在書院授課,名下也有幾個得用的弟子。三節兩壽,本是常理,京城這邊也不例外。
這幾日,有好幾個學生家長攜了子侄上門送節禮,除了文房四寶與吃食這些,聽說銀封就好幾個。如今自己不過是吩咐叫長子買些冰來用,長子就推三阻四。要說這大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在銀錢上攥得太緊。
沈琰看在眼中,心中嘆了一口氣,神色轉淡,收起絹包:「既是娘吩咐,那兒子就遵命這鐲子怎麼也能兌幾十兩銀子,一個夏天的冰盡夠使了……
白氏見狀,卻是一愣,神色就有些勉強,眼光黏在那絹包上。
沈琰只當未見,起身道:「兒子這就出去張羅。」
白氏麵皮紅一陣、白一陣,欲言又止,看著兒子挑了門帘出去。
白氏一下子泄了氣,嘟囔道:「今日用冰要自己掏銀子,明日是不是多要一口吃食也要掏銀子?這老大到底是什麼回事?」
沈琰回了東廂房,臉色就難看起來。
京城居、大不易,他費盡心思,才使得家中收支平衡,不至於嚼了老本。可是白氏那裡,因偏疼幼子的緣故,今日添菜,明日加衣,又嫌家中下人不夠使,想要添人口。自家本是尋常人家,家底微薄,如今又寓居京城,白氏卻因在喬家時受了慢待,生怕兒子們在外也受委屈,一心要將兩個兒子打扮出富貴公子模樣。
這般胡亂花錢,沈琰哪裡受的住?三回里少不得駁了兩回。
白氏見狀,每次都嚷著要自己掏銀錢。沈琰是當家人,又是孝子,怎麼能收?能攔的就攔住,不能攔的就任由白氏花銷了。
如今白氏又一門心思要買冰,連嫁妝首飾都拿出來,沈琰卻不打算繼續縱容。
沈琰想了想,就叫來了管家,將金鐲子遞給他道:「拿去銀樓量重估價,看到賣冰的送些家來……」說到這裡,又給他一張五十兩的庄票:「再順便取些銀子,兌兩貫錢,回來只說是金鐲子換的……」
管家收好了金鐲子,出去掛了空褡褳,出門應差事去了。
白氏站在窗前,站立不安模樣。
沒一會兒,服侍她的小婢過來,低聲稟道:「太太,大哥打發管家出門去了」
白氏獃獃地怔住,眉頭蹙起,不知不覺地紅了眼圈,臉上多了幾分委屈之色
沈是學生,沈琰是夫子,沈琰在家的時間多些,沈就要早出晚歸。
等到夕陽西下,沈一身汗津津地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拿浴桶。
夏日裡汗流的多,身上儒服濕了又於的,沈愛潔,實受不了這個。等他梳洗完畢,才換了家常衣裳,去給白氏請安。
進了北屋,沈就察覺出不同來。
現下外頭都是熱騰騰的,屋子裡卻是一絲絲沁涼。再看門窗,都是關著的,屋子角落裡有個小杌子,上面擺著一尺半徑長的銅盤,銅盤裡疊著幾方冰塊。銅盤一側,有個接水的小桶。化掉的冰水滴滴答答從銅盤一側豁口,流到下邊的小桶里。
沈見狀,不由歡喜道:「哇家裡買冰了」
說話之間,他忙奔了過去,直接將手掌撂在冰上。涼意上來,激得他一哆嗦。
為了買冰之事,白氏生了半日悶氣,不過見幼子歡喜,滿心不快就煙消雲散。
她笑吟吟道:「不過幾塊冰,瞧將二哥歡喜的?還有許多呢,只是先前你不在,白化了可惜,如今用棉被蓋著……一會兒等你回去,就叫人給你送去…
「謝謝娘」沈歡歡喜喜地應了。
想著東廂一直沒有動靜,沈道:「大哥呢?不在家么?」
白氏怏怏道:「周相公請吃酒,出去應酬去了。」
沈「哈哈」一聲道:「周相公倒是個實誠人,不僅想要讓兒子拜在大哥門下,就是他自己也想要隨大哥讀書呢。還是大哥說受不得,才與他做了個忘年交……」
周相公是這條街的街坊,是京城老戶,也是書香門第,祖父曾放過一任外官,不過到了他這一輩,只有一個兄長出仕,他自己考了半輩子,也不過是個秀才。如今幾個年長的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材料,只有小兒子,也是南城書院的學生,二月里過了縣試,被周相公寄予厚望。
白氏不以為然道:「不過一老秀才,今日吃了酒,改日還需回請……要是真看重你大哥,節禮厚重些,不是比什麼都體面?」
沈搖頭道:「那怎麼能行?讀書人之間的交情,豈能用銀錢來衡量?如此有來有往,才是長久之道。」
白氏想著長子肯花錢出門應酬,卻捨得給家裡買冰,胸口又是一陣憋悶。
她心中腹誹不已,卻沒有在沈面前念叨,實不願他們兄弟就此生了嫌隙
沈陪了白氏用了晚飯,就回西廂讀書去了。
屋子裡有了冰盆,溫度慢慢地降了下來。
沈坐在書桌後,手中拿著《四書集注》,卻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滿心焦躁,又帶了幾分惶恐。
要是尚書府打發人傳話叫他們兄弟回鄉怎麼辦?
他之前讀書的時候,時常覺得累,恨不得抽空就歇一歇。可到了現下,想到或許不能繼續讀書,他就無比痛心。
兄長的做法,也是無奈之舉,可尚書府怎麼還沒回信?
沈記得清楚,他將這邊的地址抄寫的整整齊齊,交給了沈瑞,讓沈瑞有回信就打發人過來,這過去好幾日,卻石沉大海。
外頭幽暗起來,婢子進來點了燈。
他們家的日子雖在南京時就好轉,可沈琰曉得以後用銀子的地方多,日子就算計著過,家中下人也只買了四口人,內宅兩個,一上灶的僕婦、一小婢;前院兩個,一個管家、一個小廝。除了那小婢是孤身一人之外,其他三人就是一家人,晚上就在前院廂房住,後院只留那小婢,多在白氏身邊服侍。
沈依舊坐在書桌前,摩挲著眼前的筆墨紙硯,滿心都是捨不得。
不是他想不開,而是早在三年前徐氏的回話就讓他見識了尚書府對他們這一脈的厭憎。
沈的頭慢慢耷拉下來,要說心中無怨,那是假話,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該怪誰?同為沈家子弟,他們這一脈至今不得族人認可,無根浮萍一般。前年春天,一家三口逃難似地離開松江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又要經一遭么?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有人道:「這是想甚呢?」
是沈琰回來了。
沈忙站起身來:「大哥」
沈琰的臉紅撲撲的,帶了幾分醉意,眼睛卻是閃亮。
看著兄長心情大好的模樣,沈也心情也好了幾分,道:「可是有什麼喜事么?」
沈琰點點頭,嘴角上翹:「周相公今日給我介紹了個新學生,是他兄長家的侄兒,過了端午節,就送到書院來讀書,也定了我的某」
沈微訝:「周相公的兄長,就是做官的那個?」
沈琰點點頭道:「就是那個,如今在吏部任主事。」
沈笑道:「看來南城書院的名氣真是越來越大,今年新入學的學生中,官宦子弟不少呢……」
沈與有榮焉:「四月府試榜上五十人中,南城書院就有六人在榜上,壓了城北的春山書院一頭。」
沈雖滿心憂慮,可見兄長一切如常的模樣,不知不覺地也安心了許多。
沈琰瞥了他的書案一眼,道:「你的時文還罷,策論到底少了幾分火候。離明年鄉試就剩下不到一年半,多在策論上使使勁。要是自覺落筆空乏,就多去讀讀旁人的文章,揚長補短,是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