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早晨,本傑明醒著,側躺在床上,背對著房門。

他整晚保持這個姿勢,徹夜未眠。他草率地用毛巾包住受傷的手掌,滲出的血很快又將毛巾染紅。傷口持續隱隱作痛。

他兩眼獃滯地望著牆壁,枯等著。

總算回來了。

鑰匙在鎖頭裡轉動,門開了,拉斯穆斯回來了。

他以為本傑明在睡覺,不敢吵到他,躡手躡腳地開始卸裝更衣。他渾身散發著濃厚的煙味,滿身酒臭。

本傑明不動聲色,假裝沒發現拉斯穆斯。房間里一片昏暗。百葉窗的縫隙透進一線晨曦,在牆上留下一處亮點。他緊盯著這個亮點。

「你醒了嗎?」

拉斯穆斯輕柔的維姆蘭省口音,含情脈脈。

本傑明冷淡以對。

「那個男的呢?你跟他完事了?」

「是,」拉斯穆斯簡短地說,「我跟他完事了。」

拉斯穆斯全身感到刺骨的涼意,立即縮進棉被,貼近本傑明,從後方用雙手環抱住他,一把將他攬進懷裡。

面對如此柔情,唯有鐵石心腸才能不為所動。

兩人靜默無語,躺了好一會兒。本傑明默默咀嚼著拉斯穆斯的話。

又來了。又跟別的男人「完事」了。這回的對象是在「五彩碎花」遇見的陌生男子。

跟別人調情,將他冷落一旁。

拉斯穆斯試圖入睡,但就是睡不著。男友的身體緊繃,冷硬如鐵。他不堪疲倦地嘆了一口氣。這種事,發生過太多次了。

「你知道,我希望自由戀愛……」

「自由?什麼樣的自由?」本傑明不假思索地反問。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彷彿抽噎著,聽起來像是受到嚴重的傷害。

「自由?難道你不要我了?」

拉斯穆斯感覺到本傑明包紮著毛巾的手不住地顫抖。他用手肘抵著床面,坐起來,不安地喊道:「老天,你的手怎麼了?」

對於男友突然關心起他來,本傑明刻意聽而不聞。

對,沒錯,聽而不聞。

他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就是不願和解。他就像被人從井口拋下一樣,水滴聲清晰可聞,四周牆壁迎面而來,舉目所見凈是一片黑暗。

「你不是說我什麼都不是?」

拉斯穆斯又嘆了口氣,明知自己理虧,卻仍試圖將本傑明的怒氣草草應付過去,緊緊將他摟進懷裡。

「我是說我自己什麼都不是!現在,給我說清楚,你的手到底是怎麼搞的?你的手在流血!」

「我把你的名字寫在手上。」

本傑明很清楚,自己原本帥氣的臉,早因為痛苦憤怒而扭曲變形。這畢竟不符合他開朗的天性。他將隱隱作痛的手抽開,他不希望拉斯穆斯現在才來關心他,體貼他。

兩人身體緊緊相擁,卻不發一語。

總有人必須開口,只是雙方都在遲疑、觀望、等待。

兩人均勻規律的呼吸竟顯得如此協調,但腦袋裡想的,只有如何找台階下。

總得有人開口。最後是拉斯穆斯打破沉默。

他的口氣聽來沮喪,卻冷淡得彷彿事不關己。

「要不然,我們分手好了?」

一片死寂。

其實拉斯穆斯比誰都害怕,但他還是開口了。他不想分手,但他卻先說出口了。

他不想分手。也許,這只是為了測試本傑明的忠誠度。但此刻他累得要命,頭隱隱作痛,完全無法仔細思考,只想倒頭就睡。

其實,他比誰都懊悔昨晚的一切,懊悔昨晚把男友晾在一邊,只顧著和別人調情。他多麼想道歉,歉意彷彿就要脫口而出:對不起,我好難過,我真的錯了。對不起……

「要不然……我們分手好了?」

本傑明終於開口:「不,不要。」他聽起來非常震驚。

「哦?那就這樣吧。對,那就這樣吧。」

他們一直緊緊擁著彼此,但本傑明突然從對方懷抱里抽離,坐起身來,憤怒地哼了一聲。

「你到底想怎麼樣?現在把我甩了吧,就這樣啦!」

拉斯穆斯也強硬起來,臉面向牆壁,從本傑明身旁挪開。

「對,我不知道!」他學母親噘起小嘴。老媽每次生氣時,必定噘嘴。

本傑明下床,迅速穿好衣服,一語不發離開公寓。

拉斯穆斯也下了床,直接抓起香煙,點著。

他佇立鏡前,一如往常,審視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整個人貼在鏡前,將整個世界封閉起來。

鏡中的他面目猙獰,全無血色。

這世界上,已經沒有本傑明,也沒有其他人了。甚至連他自己也不存在了。

他像吵架吵輸了的小孩,聳了聳肩。對著玻璃呼氣,在鏡面霧氣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每吸一口煙,火光就閃動一次。

他的鼻息、霧氣里的名字,一切都只是鏡像,就像以前一樣,終究會慢慢消失。

香煙在陰暗中閃動著微光,好似風中殘燭,猶如愁眉不展、奄奄一息的燈塔。

這時,一封信從門板的送信口投入,悄然無息地掉在地板上。

鏡前的拉斯穆斯轉身一看,那封信靜靜地躺在地板上,白色的信封閃閃發亮。

本傑明走在人行道上,步伐緩慢,躊躇不決。最後,他還是下定決心,回家。

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

他已經準備向父母認錯,他一路墮落,幾乎就要傾覆,但現在總算在最後一刻懸崖勒馬。

只要他誠心誠意道歉,爸媽沒有理由不重新接納他。《聖經》里浪子回頭的故事,不就是這樣?只要願意回頭,誠心改過,家門永遠為他敞開。

當他來到熟悉的家門前,卻停下腳步。

他想按下門鈴,卻還在遲疑。

這種感覺好像執行任務時,站在別人家的大門前內心翻騰的煎熬與掙扎。

「您好!我叫本傑明·尼爾森,我是耶和華見證人。」

門後突然傳來妹妹的聲音。

「媽,我要出門了。」

「好的,寶貝。」

瑪格麗特和媽媽正在交談。

他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妹妹即將出門。不知怎的,他竟拔腿就跑。

他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只想趕緊逃離那個地方,不想被妹妹看見。

拉斯穆斯彎下腰,撿起信封。檢驗結果終於寄來了。

信上除了收件人地址,沒有其他信息。他不勝驚訝地瞧著信封,還將它倒過來翻過去好好瞧了個仔細。

然後,打開信封,開始讀信。

本傑明又經過西橋,步伐遲疑,非常躊躇。

他實在拿不定主意,覺得自己現在簡直怎麼做,怎麼錯。不管他怎麼做,總是無法保持平衡,難逃被撕裂的命運。

一切全亂了套,正在離他遠去!是的,一切!

他在橋面最高處停下腳步,環視城內:市政廳、梅拉倫湖北岸、梅拉倫湖南岸、騎士島、水閘門。他靠著欄杆,凝視著下方深暗的湖水。

「從這裡掉下去,會不會死掉啊?」

7歲的他站在那名俯視湖水並看起來絕望不已的成年男子身旁。

父親站在對面。

「本傑明,我想我們不必知道這個。」

本傑明搖頭低語:「耶和華……我在墜落……」

拉斯穆斯聽見門開了,聽見本傑明在叫他。

聲音彷彿來自不知名的遠處。

他選擇不回答。距離太遠,他怎麼喊,對方都聽不到的。

他想,本傑明一定覺得被騙了,搞不好會以為拉斯穆斯也離家出走了?整棟房子一定是空空如也?

「拉斯穆斯?」他又聽見本傑明在喊他。

他幾乎出自本能,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哀號。

本傑明聞聲打開浴室的門,看見拉斯穆斯坐在浴缸旁的地板上。

他看見拉斯穆斯手中的信。

那封來自南區醫院同性戀醫療中心的檢驗結果。

本傑明一頭霧水:「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拉斯穆斯提高音量,將信又讀了一遍:

「『敬啟者(1986/284420):您於今年5月5日於本中心接受HIV帶原檢驗。很遺憾,我們必須通知您,檢驗結果呈陽性反應,您已被感染。我們誠摯地希望您儘快與本中心聯繫,或親自前來本中心,我們將與您進行深入懇談,並為您提供一切可能的協助。您的面談時間為:5月20日(周二)上午8點30分,將由專業醫療顧問珊德拉·琳德羅絲與主治醫生亞恩·哈特與您進行訪談。』吧啦吧啦……『祝好,內科助理醫生佛雷德瑞克·尼爾森』。」

拉斯穆斯瞪著本傑明。

「你說,怎麼會有人姓帽子 啊?」他絕望地吼道,「不可能有這種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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