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拉許歐克漱著口,身子靠著洗手台,吐出嘴巴里的水,露出痛苦難忍的表情,然後繼續漱口。

這該死的爛廁所!他會一輩子恨死這間廁所。

他上吐下瀉,從肛門排出一堆血來,還必須死死扶住廁所的牆壁,才能勉強止住一陣又一陣的抽搐。簡直痛到骨子裡,讓他忍不住失聲尖叫。

他哀號著,求饒著。只要能夠讓疼痛停止,他什麼罪都招了,什麼孽都認了!

他每嘔吐一次,全身上下就是一陣冷戰,外加一連串無謂的禱告,禱告著,祈求這一切現在就結束,把他全身上下的病痛與穢物全吐光、排光……

他恨透了廁所那黃濁的牆壁!他們應該重新粉刷,但這無法改變他對廁所的觀感,他會一樣討厭新漆上的顏色。還有廁所里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他一聞到就頭暈。

他恨這間廁所,恨洗手台水槽下緣的瓷磚。現在馬桶儼然成為專屬於他的「寶座」,他蹲坐在馬桶上的分分秒秒,舉目所見,凈是這令人感到噁心的瓷磚。廁所里擺的衛生紙已經是市面上紙質最軟的產品了,但他還是每次擦,每次痛,老是無法徹底擦乾淨。

他的整個屁眼變成一片慘不忍睹的紅,傷口撕裂開來,黏膜出血,如火燒般灼痛,就像賽爾波平常幫他洗澡時,從蓮蓬頭流出的溫水一樣。

老天爺,他就像個廢人一樣躺在浴室地板上,受盡屈辱,邊哭邊劇烈喘息著。賽爾波則像是在幫小寶寶洗澡一般,噴爽身粉,塗藥膏,然後擦乾……

他恨賽爾波,他的愛人。

他更恨自己。

現在,他站在這該死的廁所里,不斷嘔吐。然而今天這樣,跟其他日子比起來,還算好的了。

不要說今天,甚至這個星期,這個月,狀況都還算比較好的了。

最麻煩的是,他不管吃什麼東西,嘴角的腫脹都像刀割一般疼痛不已,胃部緊緊糾結成一塊,三兩下就把他搞得筋疲力盡。

其實,日子還是過得下去。

人,要懂得心存感激,要懂得珍惜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人事物……

就像今晚,他最愛的芬蘭人賽爾波、狂人保羅與小神童班特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大夥吃著薯片和花生,喝著杜松子酒,準備播影集《朝代》 的錄像帶來看。電視台只買了這部美國肥皂劇前三季的放映權,卻沒買進最後幾集,他們只能想辦法搞錄影帶來看。

根據保羅的說法,這就是「同性戀恐懼症」!一想到這種事情他就氣得全身顫抖。

「拜託,該死的,他們買《鷹冠莊園》這種片子都毫不手軟!不過就那麼一次,難得出現一部好片,這些白痴就無福消受了。」

賽爾波和保羅就為了哪部電視劇好看吵了大半天。然後,保羅等不及想開始看電視,便不耐煩地對拉許歐克大呼小叫。

「喂,你在幹什麼?」

拉許歐克從門縫探出頭來,露出痛苦難忍的表情。

「我在用麻醉藥,嘴角痛死了。」

保羅又露出招牌表情,朝天翻了翻白眼。

「老天爺,你嘴角的那塊潰瘍又怎麼了!不要在那裡哭喪著臉,整天講艾滋病的,快點坐下來。《朝代》馬上就要開演了,我已經解除遙控器鎖定了。」他威嚇地舉著電視遙控器。

拉許歐克穿著棉質睡褲,晃晃悠悠地走過來,坐在賽爾波與班特中間,把裝著局部麻醉藥的小瓶子放在桌上。

保羅笑了起來。

「呵呵,你還自己帶了傢伙來啊。」

「你們知道嗎?我看新聞報道,」賽爾波冷不防插嘴,「在舊金山,有幾個傢伙只吃了一大堆維生素,就康復了。」

「不會吧?」班特好奇地應了一聲,拿起桌上的杜松子酒灌了一口。

拉許歐克舉起手,彷彿作勢要制止他。

賽爾波繼續肆無忌憚地高談闊論。

「真的,其他人吃了保健食品,就都康復了。」

班特推開杯子,擦擦嘴角:「這麼有趣!」

「那是我的杯子。」拉許歐克低聲說。

「這是你的?」班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那我的在哪裡?」

他頓時眼泛淚光,激動得全身顫抖起來。

「哎呀,沒關係的,沒事,沒事!」拉許歐克努力安撫他,抓起杯子喝了一口。

「這我知道……」班特結結巴巴地說,努力在臉上擠出微笑。

「安靜!」保羅訓斥道,「好戲開始了!」

他按下播放鍵,電視音響傳出《朝代》的主題曲。

班特很敏感,馬上察覺拉許歐克的心受到了傷害,努力想將情況緩和下來。

「拉許……」

他將自己的手搭在拉許歐克手上,輕輕搖搖他。那觸感輕如羽翼。

「沒事的,我了解。」

拉許歐克將自己另一隻手蓋在班特手上,緊緊握住班特的手,這是只有體貼的好朋友才會有的肢體語言;不過,本來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就這樣變調了。

害怕被傳染「黑死病」的恐慌情緒,已經在這群好朋友之中蔓延開來。

拉許歐克的手心溫暖而多汗,班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趕快把手抽回來,衝進廁所,把手心手背都洗乾淨。

保羅見狀,按下暫停鍵。

「拜託,老天爺,你們能不能安靜下來,怎麼這麼不懂得尊重別人?這不只是電視劇而已,這可是宗教洗禮!」

班特冷不防站起身來,走到陽台上。

靠在欄杆旁邊深呼吸。吸氣,呼氣。

然後,他開始朝底下的街道吐口水。一吐再吐,直到嘴巴完全乾涸為止。

拉許歐克不勝悲凄地看著班特的背影,雙手手掌糾結在一起。

他用力絞著自己溫暖、多汗、受到感染的手,絞到十指關節都發白了……

「不要再胡鬧了!以前是很好玩沒錯,現在可是會死人的。就像經歷一場革命一樣。」

這位名叫吉歐·馮·克羅赫的同性戀醫師在與《男同志檔案》的訪談中,不假辭色,開門見山,一針見血地說道:「現在,不要再胡鬧了!」

這些年來,腫脹的淋巴結、發炎、小傷口或疲倦感,哪怕只是健康狀態上最微小的變化,都足以讓他們每個人嚇到冷汗直冒。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有一段時間,拉斯穆斯甚至要求睡覺時,和本傑明各人用各人的毯子。彷彿共享同一條毛毯,就足以導致染上「黑死病」。

同性戀報紙的頭條下得真是再貼切不過——《每個娘炮都害怕自己會染上——或已經染上艾滋病》。

班特站在鎂光燈之下,扮演男主角康士坦丁。每個觀眾聚精會神地探頭望著他,生怕錯過他的一舉一動,怕漏掉他台詞里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大家都知道,全班就數他最有明星架勢。班特今天的演出,將足以使每個觀眾日後可以大剌剌地對其他人炫耀,毫不在乎地說:「告訴你,我當年在表演藝術學院看過班特·佛格蘭的畢業公演……」

他拿著一朵花,將花瓣一片一片扯下,一邊數著:「她愛我,她不愛我,她愛我,她不愛我……」

當所有花瓣都掉落,他揮舞著裸露的花莖和雌蕊。

「你看到了嗎?我媽一點都不愛我!她只想繼續玩樂,繼續戀愛,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蝴蝶一樣。可是我已經25歲了,這個事實一直提醒著她,她已經不再年輕了!她把我當作眼中釘啊!」

「哇,太中肯了。」保羅在觀眾席上自言自語,音量稍微高了點。

旁邊的賽爾波狠狠擰了一下保羅的大腿,這才讓他閉嘴。

《今日新聞》曾經寫道:有一小群殘忍又無恥的同性戀者,出於對整個社會怨恨與報復的變態心理,竟然努力散播病原。

拉許歐克認為,這則報道一定是假的。最受歡迎的大記者彼得·布拉特一定在說謊。就是這個傢伙整天絞盡腦汁,把男同志如何「交配」的場景寫得猥瑣又齷齪。

自從確定染病以後,拉許歐克最大的憂慮不在於自己死期將至。他最擔心的反而是自己會把HTLV-Ⅲ型病毒傳染給其他人。

幾乎所有拉許歐克認識、確定是帶原者的熟人,都不再做愛了。他們不再喜歡自己的身體,不再有自信,對性生活完全失去興趣。

那種感覺,就像有個輔導員整天靠在你肩膀後面,每次你想稍微親近別人,就開始碎碎念:「這個不行!那個不行!」

當你必須隨時隨地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你會覺得更加難以投入,最後不得不放棄,一切任由他去。

拉許歐克甚至連手淫的興緻都沒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已經被傳染的命根子。

他感到無比恐懼,甚至覺得自己非常噁心、齷齪。

他開始討厭自己的一切體液——精液、唾液、尿液、糞便與血液。在他體內流動,以及他排出來的,全是不潔的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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