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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公演的表演廳位於建築三樓。早期,這棟建築是萬聖園高級中學的教學大樓,一座偌大的石制階梯貫穿中央,表演廳就位於大階梯左邊。十年前(1976年),表演藝術學院校區從位於索爾納的電影城搬遷至此,原先的高中教學大樓就改成影劇課程的上課地點。

班特坐著,抹著口紅。其實他已經梳妝打扮完畢,但他就是喜歡在表演前坐著,攬鏡自照,瞧著自己粉白的臉龐,可以讓他在表演前靜下心來,放輕鬆,裝得若無其事,讓腦筋徹底放空……

就在當下這一刻,他手中掌握著自己的夢想。

他非常清楚,今天可是大日子,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不過他盡量避免多想。

他平穩規律地呼吸著,他非常清楚自己絕不能帶著緊張與不安步上舞台。透過鏡子,他凝視自己,用粉撲輕輕撫過臉頰。

透過薄薄的牆壁隔間,他清楚地聽見觀眾逐漸抵達會場,坐定,準備看錶演。他聽到群眾的嗡嗡呢喃聲和竊竊私語聲。這些聲音狠狠地刺激著他的胃部。這種刺激和恐慌就像孿生兄弟,密不可分。

他繼續保持平穩規律的呼吸節奏,定神瞧著鏡中的自己。

要是他無法自我控制,保持冷靜,他就玩兒完了,就會像被激流沖走的物體一般。他絕不能失去專註力,不能讓自己感到害怕恐懼。

很快就結束了。

然後,他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每次,班特和同學都得穿過這座石階梯,才能到達表演廳下層的練習館,或是最上層的舞蹈教室。舞蹈教室是舞蹈老師梅塞德絲·波約林的地盤,大家都稱她「梅姐」。

她的前夫就是與史文博特·陶爾貝 同台演出的交響樂指揮烏夫·波約林。梅姐是班特最喜歡的老師。

班上總共六個男生、六個女生,三年來,大家夜以繼日練習,一起訓練,下了課一起喝酒狂歡,一起歡笑、流淚,終於一起走到這最後一步。他還覺得自己昨天才被錄取,一切彷彿還像永恆一般長,怎麼一下子就要畢業公演了?

然而畢業公演才是重頭戲,現在,他們要登場了。獲選,或被拒絕。被觀眾稱斤論兩,仔細打量,注視,比較。

身旁的同學既是患難同袍,也是舞台上的競爭者。前途與工作,一切就看今朝。

公演前,他們寫信邀請全國各地劇院主任、導演、喜歡的演員,還有其他所有想得到的來賓,希望這些人能夠大駕光臨,觀賞他們的表演,然後,給他們一份工作。

此刻,觀眾已經就座,等候著。有一兩個乳臭未乾的二年級學生匆匆忙忙跑進來,在座無虛席的觀眾席上找不到座位,發著牢騷。

許多來賓都大有來頭,包括斯德哥爾摩市劇院主任拉許·愛德斯壯,大導演凱夫·赫恩、畢昂·梅蘭德,還有蘇珊娜·厄斯騰都到了。他們全班都寫信邀請蘇珊娜,班特更是寫了兩次——更令他受寵若驚的是,這兩次都獲得她的親筆回信,而且回得相當詳盡!

好幾家劇院的主任為了這場畢業公演,千里迢迢從全國各地抵達斯德哥爾摩,還有國家劇院的主任,不過皇家劇院的主任倒是缺席了,這是很嚴重的失算。到場的還有廣播劇院的兩位節目製作人、電視台的劇作家,以及來自全國各大報——《今日新聞》《瑞典日報》《晚報新聞》的影評人。

班特坐著,攬鏡自照,仔細審視鏡中的自己。

他和班上其他男生共享化妝區,那其實還稱不上是化妝區,只是個擺了一堆梳妝鏡的房間而已。女生們的化妝區格局相同,這兩個房間之間的門敞開著,好讓所有人能夠自由進出。

房間最深處,是一扇敞開的窗戶。

從窗外望去,外面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一個無比美好的夏日,似乎是個好預兆,似乎暗示著無比美好的盛宴即將上演。

他的生命,將在這一瞬間綻放。

英國「高個子莫特」 樂團的名曲《愛麗絲》,就是這樣唱的:「要從四十二號街走好長一段路,才會到百老匯;還是,再過兩個街區就到了,對不對?」

每次開演前,準備登上舞台之際,他總是喜歡輕輕哼著這幾句歌詞。這幾句歌詞總是讓他感到欣喜不已,躍躍欲試。他從哪裡來,又要往何處去?這些都是秘密,只屬於他的秘密。

畢業公演的大戲,是契訶夫的喜劇《海鷗》。班特扮演康士坦丁,擁有想要成為大作家的雄心壯志,卻活在名演員母親的陰影下。他在最後一幕中舉槍自盡。

整部作品就以「於是,康士坦丁·格理洛維奇舉槍自盡了」這句台詞畫上句號。

班特感覺到體內熾熱的心怦怦直跳。

他心想,不,一切不會就這樣結束的,絕不。

上星期,班特在接待櫃檯辦理登記手續。看起來一副傻大姐模樣的護士小姐友善地要他稍坐一下,輪到他時就會叫他進去。等待的時候,他被要求填寫一份關於性行為習慣的問卷。

在等待室內,他對一個長得像伊朗或伊拉克人的男子點點頭,不說話。他心想,在這種場所,本來就應該保持靜默。

「在過去的十二個月里,您曾有過幾位性伴侶?」

問題底下就是一堆空格。他愉悅不已地在記憶中搜尋著,計算著,簡直想大笑出聲,然後在最後一欄打鉤:「二十個以上。」

好一個蕩婦!其實他不應該為此驕傲,但他卻自豪不已。

現在,他獨自一人坐在梳妝鏡前。瑪格達蓮娜從門的另一邊探出頭來。

「又是你,班仔!拜託,大家都在等你一個!剩兩分鐘,我們要衝了!快點來啦!」

就是現在。不能再拖了。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

當他在台上扮演某個角色時,他反而覺得更像自己。

雀躍不已。有種安全感。

他繼續盯著自己在梳妝鏡中的身影,用陷入深思般的聲音晃晃悠悠地回了一聲。然後閉上眼睛,深呼吸,起身。

「要從四十二號街走好長一段路,才會到百老匯;還是,再過兩個街區就到了,對不對?」

他喃喃自語,走上前與其他夥伴們會合。

此刻,他快樂無比。

1984年秋天,瑞典開始施行HTLV-Ⅲ型病毒(後來通稱為HIV)檢測,但初期這還是一項又貴又複雜的醫學技術。尋求醫護者均須先接受插針測試,檢查免疫系統是否健全;唯有經證實免疫系統已受損,可能已被傳染的情況下,才會進行進一步真正的測試。

短短一年後,這項技術獲得長足發展,衛生署甚至在同性戀報紙《觀察員》上刊登廣告:「度假前,別忘了檢測一下,關心自己的健康!」

《觀察員》早已取代當年的《革命》與《男同志檔案》,成為瑞典最具代表性與影響力的同性戀報紙。美中不足的是,該報賴以生存的資金幾乎清一色來自全國性平會、保險套製造商、同性戀醫療中心、衛生署、艾滋病代表團與「諾亞方舟」 的廣告。

男同志社交圈裡,對於是否要接受檢測,意見始終搖擺不定。現在明明就沒有解藥,檢測有什麼用呢?尤其現在這種社會氛圍,動不動就嚷嚷要把患者強制隔離,做檢測真是不智之舉。

不管怎麼說,南區醫院同性戀醫療中心提供匿名檢測服務,受測者只會領到號碼牌,不須留下真實姓名,更不用身份登記。

班特就領著這個白色的無名無姓的號碼牌,跟著醫療中心的男護士進入檢測室。

「現在要插針了……」男護士將針筒插入班特臂彎處,而後針筒內溢滿紅色鮮血。

班特看著自己的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他的血,很紅,很美……

所有人圍成一圈,手拉著手,高呼一連串加油打氣的口號。

「精銳既出,誰與爭鋒!心想事成,馬到成功!一、二、三!加油、加油、加油!」

舞台監督下達最後指示,所有的門都已關上,表演即將開始。

「各就各位。」

所有人彷彿同時顫抖了一下,重新變得嚴肅起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班特對所有人做最後的喊話:「大家盡情發揮,好好地玩吧!」

所有人對他投來的緊張一瞥,代替了回答。

劇場光線熄滅,瞬間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即將在第一幕登場的演員悄然溜上舞台。

簾幕仍然低垂著,舞台前方就是木製的小劇場,一位男孩與一位女孩站在前方。

飾演麥德維丹科的男演員問著飾演瑪莎的女演員:「你怎麼老是穿著黑衣服?」

女孩答道:「我在服喪,我在哀悼自己失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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