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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對話也許只有短短几秒鐘,頂多一分鐘吧。也許事後莎拉將會想起,自從接到那通來自斯德哥爾摩的電話後,在那恐怖、悲慘的幾天里,她完全失去知覺,對時間的流轉更迭毫不在意,一切就這樣無法捉摸地從指間流逝,不再回頭。

「是,是……我了解,我了解……」

她緊緊抓住電話聽筒,感到一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先由內而外,再由外朝內。

全身上下都不對勁。

有那麼一剎那,她不由得停止呼吸,心想,自己恐怕會就此斷氣。她就這樣靜靜站著,指間緊握住電話聽筒,只要她能夠屏住氣息,時間就會靜止不動,地球就會停止旋轉,對,就像現在這樣……

她彷彿想借自己的呼吸挽救他的生命,將他從危險中搶救回來,緊緊握在手中。

她只能一直重複:我了解,我了解……

其實,她完全無法了解。

哈拉德畢竟是她的老伴,光聽她的聲音,聽到「我了解,我了解」,就知道一定出事了。他察覺到她整個人呆若木雞,彷彿停止呼吸,就知道不妙了。

他憂心忡忡地走到電話機旁,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從她手上一把搶過聽筒,自己來聽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回事兒?你了解什麼?」

「我了解。」

莎拉將丈夫甩開,一把掙脫他搭在她肩上的手,用力握著電話聽筒。她將聽筒緊緊壓在耳朵上,好似想用力聽清楚對方在話筒另一端說些什麼。

她久久不語。對方在話筒另一端彷彿說個沒完。老天爺,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可以講這麼久?

「我了解。」她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像跳針的唱片。

「你到底了解什麼?」哈拉德忍不住吼道。

也許整段對話只持續了數秒鐘。本傑明和莎拉的這段對話,絕不超過一分鐘。

「真的很謝謝您。」對方說道,然後掛斷電話。

在維姆蘭省西部,科彭小鎮社區內,一戶民宅的廚房裡,一位六十齣頭的婦人目光獃滯地跟著說了聲「謝謝」。

究竟有什麼好感謝的?只有天曉得。

她緩緩掛上電話,慢慢走到餐桌旁,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定。環顧整個廚房,那溫馨愉悅的居家氣息,這本是屬於他們的小天地,一切是如此熟悉。他們的兒子曾住在這兒,在此成長、茁壯。門框上還留著鉛筆筆跡,忠實地記錄著他在3歲、4歲、5歲、6歲、7歲乃至8歲時的身高。

她張開嘴巴,彷彿想開口說話,卻欲言又止。

「怎麼啦?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最近這幾年,每次電話響起,他們都擔心得要命,生怕接到關於新的併發症以及各種惡疾與臨床癥狀的信息。對於這些信息,他們只能靜靜聆聽,點頭如搗蒜,然後勉力保持鎮靜回答道:「我了解,我了解。」

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了解。

最近這幾年,每次電話響起,憂慮與恐懼就像一把利刃,瘋狂地在他們的胃裡擰著、轉著。

原因只有一個:一定是從斯德哥爾摩來的電話。

可能是兒子的「朋友」打來的。更可能是醫生或護士從醫院打來的。

總之,每次電話響起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莎拉絕望、無助地凝視著自己的老伴。

她覺得自己即將滅頂,淪為波臣。

「不,那是……」

她沒把整句話說完,反而換句話說。

「我們……我們得去斯德哥爾摩一趟。看來,已經……」

她沒辦法好好把話說完。她不願意說出那個字,沒辦法說出那個字。

說出口,就等於接受、默認這悲慘的事實。她絕不會這樣做!她死都不接受,死都不承認!

不,她真的不了解。

最後,她盡了全力,把一句話說完:「看來,情況不太妙。」

在那一瞬間,兩人凝眸相視。然後,她的老伴轉過身去,快步離開廚房。

「你要去哪裡?」莎拉的叫聲聽起來驚恐不已。

但他跟她一樣,不願意,更無法回答,無法說出那個字。

他勉強開口:「我沒辦法……」

然後,艱難地把話說完:「好悶,我……需要透透氣。」

房屋後方是一座低丘,森林就從這裡開始向外延展。哈拉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麼,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走出房屋,踏上那座低丘。他現在只意識到,自己必須到森林裡去。

他蹣跚,摸索前行,踉蹌了一下,看不見自己究竟腳踏何處。

他哭著,嗚咽著,淚流滿面,從未感到如此孤獨,無依無助。

淚水就像斷線的珍珠不斷落下,他無法抑制,只能任其漫流。

他那與眾不同,時而難以理解,時而特立獨行,至親至愛的兒子。

現在,病魔牢牢攫住了他的兒子,張開噁心的血盆大口,將他像龍蝦一般,生吞活剝,又吸又吮。

然而,出於內心的恥辱,他竟不能放聲尖叫,不能與任何人談起這件事,不能求助,只能獨自忍受所有痛苦。

他如何能夠承受?無比孤獨,無依無助。

他在維姆蘭深不見底的密林中蹣跚前行,腦海突然想起《聖經》中一段詩篇:「我從絕望陰暗的深淵前來,遠離沮喪,遠離無助,遠離恥辱……」

不幸的是,等待他們的不是寬恕,不是恩典,更不是救贖。

等待他們的,只有永無止境的欺騙。

對他們而言,上帝已死。

在前方等待他們的,只有深不見底、陰暗、潮濕、散發著沼澤尖石等腐朽氣味的濃密森林。

哈拉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完全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時才停下腳步。他抬頭仰視從樹梢透出的天空:烏雲密布,幽暗沉鬱。

他搖搖頭,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對誰搖頭。

對他們而言,上帝已死。沒有上帝,更沒有救贖。

此刻,他正站在離家數百公尺外,在一望無際的密林深處。他突然聽見兒子稚嫩、歡愉、清脆的聲音。

「爸爸,你怎麼了?你看起來好難過。」

拉斯穆斯就站在他身旁,一如往常,眯著眼睛,偏著頭,好奇地瞧著他。哈拉德難掩悲痛地望著自己的兒子。

拉斯穆斯究竟幾歲?8歲還是9歲?

一切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但遺忘的速度實在太快,快到使人措手不及。

「沒事,我沒事。」哈拉德嘆了口氣,努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悲痛。他不想讓兒子擔驚受怕。

拉斯穆斯皺了皺眉頭。

「你看到那頭白麋鹿沒有?」

哈拉德感到困惑不已,四處張望著。眼下,除了自己、兒子,還有密不見底的樹林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東西。

「沒有,我沒看到。」

「它們不常出現的。」兒子冷靜地說道。然後,只剩下哈拉德孤單一人,獨自留在深林之中。

本傑明走回拉斯穆斯身旁,緊握住他的手。

「你一定要挺住,哈拉德和莎拉很快就來了。」他柔聲說。

他已經無法確認,拉斯穆斯是否聽懂他所說的話。

此刻,他們已與聖靈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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