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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醫院病床上,全身插滿了軟管硬管,這可真痛。一陣痛苦的痙攣,讓他把擺在床邊小桌上的一個托盤掀翻過來。托盤砰的一聲掉到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水噴濺出來,紗布、紙片掉得滿地都是。

他尖叫起來。

「救命啊!來人啊,救命啊!」

一個嚇呆了的助理護士從門板的小窗口盯著他瞧,他能看見她恐懼的眼神,她的鼻樑、前額。她趕緊洗手,摸索,翻找著防護手套與口罩。慌亂之下,她拿到尺寸小一號的手套,手指塞不進去。

病人再度尖叫起來。她幾乎要哭出聲來,老天爺,還要穿上隔離服。

「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救我!」

另一位較年長的護士長從互鎖門的外門衝進來,迅速而熟練地洗完手,依照平時訓練的程序,有條不紊地換裝完畢。

病人繼續尖叫。

現在,她們才算完成了協助病人之前應做的準備。根據規定,穿戴完整裝備的醫護人員才能正式打開互鎖門的內門。

冬天,他常直接睡在出租套房的廚房裡,不時地定神瞧著洗手台壁磚上貼著的小卡:「耶穌基督是這棟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無法看見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對話中沉默的聽者!」

萊恩心想,他應該放聰明點。只要他在這破屋子裡徹底保持沉默,什麼事都不做,這耶穌就不關他的事了。

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嘿嘿!

萊恩穿著整套衣服,躺卧在下鋪,心想,只要他一直躺在這裡,動也不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什麼都不做、不想,不存在,時間的巨輪依舊繼續向前推進,年復一年,他最後還是會長大成人,從床上爬起,走下樓,離開這棟破屋子,離開鳥不生蛋的芮索島,離開童年。

然後,永不回頭。

他已預見到自己成年時的所作所為,他會提著小巧秀氣的「淑女包」坐上火車,朝斯德哥爾摩前進——對,斯德哥爾摩將是他最後的歸宿。這次,他手握車票,有權決定自己的目的地與命運。更重要的是,不會再有人從中作梗。

已逝的8月天,晴朗無雲。

但盛夏始終難以從隔離病房閉鎖的窗戶滲進。

躺在病床上的年輕男子,名叫萊恩。他被診斷罹患名為「卡波西氏肉瘤」的絕症,危在旦夕。

手臂、頭部與脖子遍布著癌症導致的大型褐斑。

整個臀部與下背部遍布著可怕的褥瘡。醫護人員在傷口旁放置海綿,避免皮膚直接接觸床墊併產生摩擦,但成效相當有限。

他輕薄如紙的身軀幾乎可以透視,身形被持續不斷的腹瀉掏空,連腸臟都被擠壓了出來。

他孑然一身。

從未有過任何訪客。

一段時間以來,他幾乎完全停止說話,漠然地躺著,沉默地與病魔搏鬥。

他彷彿努力成為一具徒有軀殼的遊魂。

有時萊恩會哭泣,但沒有人知道他是因為痛楚還是悲傷而哭泣。

他自己選擇了隔離病房與孤獨,決意不讓親友知道。

假如母親與繼父前來探視他,他們就會發現他是同性戀。

他不想繼續連累他們。因此,一如往常,他努力使他們毫不知情。這是最大的恥辱,無以名狀且無人能夠承擔的恥辱。

最後,事情就是這樣。他們被迫隱藏自己,不讓別人知道他們究竟是誰,更不讓別人知道他們染患的究竟是什麼絕症。對他們而言,這是最駭人的噩夢,卻無法迴避。

他們孤單,孑然一身地躺著。

被鎖在隔離病房內,互鎖門,還有門鈴。

獨自承受苦難。

孤獨地死亡。

根本就是浪費生命。

他怕極了!他默念著媽媽的名字,祈求她賜予他一點光線,但他看不見那光線。他只能沉默地躺著,淚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病床前空無一人,沒有人能夠伸出手,為他擦拭滿臉的淚水。

儘管事實證明,萊恩的單相思與痴情始終未能有善終,住在男同志公寓的那些年,依舊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8月,他們參與同性戀解放大遊行,大遊行的參與人數可是年年倍增。萊恩也積极參与「同性戀社民黨員」社團事務,在大本營提米夜總會擔任志願者。他的偶像是楊·哈瑪倫德 、瑪莉·柏格曼以及圖瑞德等代表人物。他夾克上總會別著一枚繪有粉紅色三角形的徽章,上頭寫著一行小字:「挺身對抗壓迫與法西斯主義的男同志」。他的脖子上掛著蘭布達標記的項鏈墜子,幾年來,這個小寫希臘字母與粉紅色三角形一直被視為代表同性戀人權的標誌。其他類似的標誌還有刻意掛在左耳的耳環,套在左手小指的戒指。萊恩不想賭運氣,他整套照單全收,他是斯德哥爾摩全城最敢公開自己性向的男同志之一。

在示威遊行中,沒有人比他更大聲地嘶吼著:「看看我們在這裡遊行,請告訴我們你是誰!」

沒有人的歌聲比他更強勁,更有力:「我們永遠,永遠不放棄!我們將像大樹一樣穩固,切記:我們永遠,永遠不放棄!」

也許,正因為他平時是如此高調,如此強勢,才能在最後隱瞞住自己的病情。斯德哥爾摩的朋友們對他在芮索島的童年時光所知甚少,他對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多有保留。

套句陶德伯父常講的話,正是斯德哥爾摩把萊恩「熏陶」成這副德行。

他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來回穿梭,保密措施極其嚴密,徹底過著雙面人的生活。

也許,保密是構成他僅有的勇氣與短暫歡樂時光的先決條件。

背地裡,她們總是稱呼那個被鎖在2號隔離病房、孤獨又沉默的男子「二號」。但是,他還是個人,他是有名有姓的。

他叫萊恩。

他的母親、繼父與同父異母的哥哥住在博戶斯海岸北部的芮索島上。

萊恩家人對他所患的絕症一無所知。他們其實也不應,甚至不需要知道。就像對於他的同性戀傾向一樣。

或者說,他堅決隱瞞下去,不讓他們知道。

再過幾個小時,那位綽號「二號」、本名萊恩的男子即將蒙主寵召。

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再也無法呼吸了。

格特暖熱、平滑的臉頰彷彿一副重擔,壓在萊恩胸口上。

此刻,在他的心臟即將停止跳動之際,他卻聽到哥哥年輕、強健的心臟還在搏動著。他看見他的微笑,他深綠色的眼睛是多麼澄澈明亮。哥哥要他先等一下,他只是要游到對面跟其他人會合,很快就會回來……

名叫萊恩的年輕男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這是他斷氣前最後的意念。

是理解,更是解脫。

漫長的等待已經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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