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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恩總是被凍得半死,這就是他對博戶斯漫長嚴冬所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多年後,他和一群新朋友住在斯維蘭路的同志公寓內,他就是這樣對他們形容博戶斯的寒冬的。

真冷。海面的濕氣與寒意穿透每一面牆壁、每一間隔離病房。

他們已經用醜陋的亮色壁磚包覆起古老的木屋,但收效甚微,反倒是壁磚受到濕氣與黴菌影響,顏色變得灰暗,甚至彎曲龜裂。

陶德伯父非常小氣,儘可能不燒柴火,不用壁爐取暖,然後非常偽善地告訴母子倆,在陰涼的房間才會睡得安穩。

廚房使用電爐,客廳里還有功能正常的壁爐。房間里也有暖氣設備,不過只有最冷的時候才能使用。

「如果感覺冷,就多加一件毛衣。」媽媽這麼跟他說。

結果,萊恩把他所有的毛衣都套在身上,還是一樣著涼了。

陶德伯父一天到晚咕噥著,說萊恩真是個娘娘腔,要是他媽媽繼續縱容他,他永遠不會「變大人」。

萊恩真是骨瘦如柴。

海洋就像寒冬一樣,輕易地穿透他單薄的身軀。

海洋與寒冬就像一對兄弟。寒冬的風輕輕一吹,他就像稻草人般被吹散開來;冰冷的海浪襲來,他轉瞬間就化為冰柱。

「老天,我自己的小孩才不會這樣,整天自怨自艾。」陶德伯父成天碎碎念。

這倒是真的,格特和楊從不抱怨他們會著涼,倒不是因為他們毅力過人。一來,他們本來就自閉到極點,從不說話;二來,他們身材魁梧,不像萊恩個頭小小,瘦得只剩皮包骨。

有時候,格特就是這樣嘲笑萊恩,邊嘲笑邊抱住他,使勁摩擦他的胳臂和背部,讓他覺得溫暖一點。

這段故事,倒不像人們先入為主想像的那樣:兩個異父異母的壞哥哥以強凌弱,欺負新弟弟。事實正好相反。

格特和楊也許永遠不會真正了解萊恩,但必要時他們一定會保護他。

他們堅決地保護他,沒有絲毫妥協的空間。

搭校車時,他們就坐在他旁邊;在學校里,他們挺身對抗霸凌萊恩的人,看到他被欺負,馬上衝上前猛力還擊。

也許陶德伯父曾經私下跟他們這樣講過:「你們這個新小弟,活像個女孩子。你們要保護他,不要讓他被欺負。」

有那麼一次,楊甚至為了萊恩當著全班人的面放聲大哭。那是秋天的事了,萊恩在塔努姆小學的第一個學年。下課時間,楊班上的幾個男生結夥欺負萊恩;楊使出渾身解數,奮力對抗霸凌者,保護自己異父異母的弟弟。事後,楊又怒又氣,竟然當場在教室里哭出來。這下子,原本還在一邊納涼看戲的女老師也不得不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我要他們放過我弟弟!」楊邊啜泣邊咬牙切齒地說。

事情過後,楊班上其他同學才告訴萊恩楊所說的話。

他稱萊恩是他的親弟弟。

不容否認,萊恩恨透了住在芮索島上的歲月,他討厭陶德伯父,討厭那個家,但他並不恨自己異父異母的兄弟。

楊是陶德伯父最小的兒子,卻是父親最得力的助手。

每天大清早,他們得坐船出海釣青花魚,總是楊負責把哥哥搖醒;每次要動手捕比目魚或其他種類鰈魚時,都是他負責撒網。他總是焦慮萬分,催促哥哥快點,彷彿在漁船上的表現生死攸關,他不能讓爸爸失望。

楊似乎非常鄙棄青少年的稚嫩感,一直想早點變成大人,一直想擁有像大人一樣粗糙多繭的手掌和飽經風霜的面容。他一點都不羨慕弱不禁風的美少年,一心只想快些變成成年人。

成年。身材魁梧,多毛又粗壯結實的臂膀,還有墨色濃密的鬍鬚。

楊只比萊恩大兩歲,走起路來卻越來越沉穩緩慢。不論大小事,楊都努力仿效父親,學他的舉手投足,像他一樣吐口水,模仿他面露不悅的樣子,學他用右臂拄在餐桌桌面上,右手掌托在耳朵上,不耐煩地舀著飯菜。父親還會向後朝椅背一靠,雙手抱住後頸,這樣就表示吃飽了。

以前,他就像浪里白條般矯健活潑,但現在他再也不戲水了。曬太陽和戲水都是娘兒們愛玩的遊戲,都是養尊處優的夏季泳客愛做的事。

印象中,陶德伯父從來沒下過水,萊恩有點懷疑捕魚的繼父是不是旱鴨子。此外,他總是著裝而行。夏天他的臉曬得黝黑,活像棕色皮革;但罩在毛衣與襯衫下的皮膚其實相當蒼白,一如冬雪。

楊也學著爸爸的榜樣。記住,別跟那些只有夏天才到這裡的遊客一個樣,漁夫可是要靠這活兒養家糊口的。看到他們這副德行,這種衣著、舉止、體態,他只是搖頭嘆息。

哼,嬌生慣養的都市人!

追根究底,遊客多半是都市人,都市人除了口袋裡多幾個臭錢以外,一點價值都沒有。他們會特地花一堆錢,大老遠跑來住在濕熱不堪的漁村小屋和裝潢簡陋的家庭旅館。這些從挪威、哥特堡和斯德哥爾摩來的傢伙都一個樣,都是娘娘腔,辦公室坐太久,不耐風吹日晒的窩囊廢。他們其實啥都不會,卻自以為了不起。

楊想追隨父親的腳步,當個討海人。他堅定地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循著父親的典範,跟著陶德爸爸在船上捕魚。對,就從現在開始,直到地老天荒……

美中不足的是,格特才是家中的長子。換句話說,他才有權利繼承父親的職業,包括捕蝦船在內的所有家產。

楊不是繼承人。

格特與楊迥然不同。

格特向來與其他人迥然不同。他最大的秘密就是「多話」。

在他們這樣的家庭,廢話少說是最高原則。誰要是多話,誰就是自以為是,自以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沉默是金,沉默是最有效的抗議,最犀利的言語。

博戶斯北部的方言就是為了符合生活需要而產生的,一字不多,一句不少,恰到好處。這些精簡的話語流轉在島嶼間、山壁間、海岸邊、陸地上。這就是島民的小天地,他們的人生在此開展,一代接一代。

與這種環境格格不入的贅字和言語,都會造成噩夢。這些噩夢不會與岩壁相撞後徹底分解,反而會像氣球般緩緩升高,再升高,在遠端山壁間遙想另一片天地。

芮索島當然也不例外。贅字與言語就像偶然出現在博戶斯海岸的鯊魚、海豚與小鯨魚。習慣南方溫暖海域的它們,一不小心游到北方水域,很快就變得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彷彿被斯卡格拉克 的冰冷海水徹底麻痹了。海峽的溶氧量也與它們生長的水域不同,一旦誤入北方海峽,它們就會緩慢而痛苦不堪地死去。

能夠靠近瞧一瞧擱淺在海灘上、不住喘息的格陵蘭鯊魚,是很奇異卻又令人心酸的經驗。這些龐然大物平時可是能將人類生吞活剝的。

然而它們只能怪自己。

這種死法,和這片水域無關。

它們本來就不適合這片水域。

它們是不速之客。

和格陵蘭鯊魚相比,言語甚至更糟糕。言語不只是詭異、陌生的存在,甚至充滿威脅,足以使人不快,甚至生病。

因此,語言的使用必須恰到好處,點到為止。

在陶德伯父家裡,唯有在拒絕對方看法,或強迫別人閉嘴時,才使用言語。

本質上,言語就是一種疾病,一種疥瘡。格特本來是他們當中最健康活潑的,上了初中九年級之後卻染上了這種疾病。

格特本人並非體弱多病。他會染病,真是匪夷所思。

他相當早熟,身強體壯,身手矯健,比同齡孩子發育得都好。

說到干臟活,動手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他當仁不讓。他一向直來直往,不會故作優雅而輕聲細語。他還相當聽話,交代他的事一定能做好,沒有半句牢騷。

他們可從沒聽過他這麼多話。

他心地善良,有些害羞,任何人都比他喜歡閑聊;在他們當中,格特比誰都沉默。

諷刺的是,他們當中居然只有他被言語這種危險的病毒傳染。

一開始,他安靜得出奇。全家人已經很安靜了,但你會發現,他真的很安靜。

春天,他開始上九年級時,顯得更加陰沉憂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就像一顆剛長的牙齒讓他覺得隱隱作痛著。他把自己鎖進房間,躺在床上,眼神獃滯地望著天花板,任憑家人喚他下來吃飯,他就是不開門。

每個人都試著鼓舞他,想讓他快活起來。萊恩為了表示對這位異父異母哥哥的好感,甚至不惜幫他打掃房間。萊恩的媽媽則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煮了一桌格特平時最愛吃的菜。

楊認為哥哥一定是情竇初開,正在鬧情緒,擺臉色給大家看。陶德伯父則一再堅決地聲稱,這小子只是徹底厭倦了學校生活,並反覆安慰他,保證這學期過完就讓他整天上漁船幫忙,不用再到學校活受罪了。

春至,冬雪融化,被冰雪覆蓋大半年的地面終於裸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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