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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對於這種疾病的反應,除了恐懼,還是恐懼。

他們並不是沒聽過這種疾病,但起初發病的只有少數人,而且不在瑞典境內。那隻佔了眾多新聞中的一小塊版面而已。

當時,這種疾病離瑞典如此遙遠,讓人感到事不關己,就像夏日午後,天空依舊蔚藍澄澈,只有風的翅膀帶來遠處隆隆的雷聲。

而且這種疾病實在太荒謬了,簡直前所未聞,使人難以認真看待。

針對死娘炮的絕症。

保羅從西瑞典拜訪朋友回來時,隨手帶了一份當天的《哥特堡郵報》。

那是1983年6月的某一天,頭條新聞的標題是:「現在,瑞典也淪陷了!」

新聞內文繼續喋喋不休:「自從艾滋病(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征),也就是所謂的『同志黑死病』於1981年被醫學界發現以來,在美國已有1552人染病,其中已有600人死亡。沒有任何痊癒機會,所有死者均在染病後六個月到兩年內病重不治。」

「已有600人死亡。」

「沒有任何痊癒機會。」

「染病以後,最多只能活兩年。」

這些信息一條比一條令人膽戰心驚。

報道中段的副標題就像末日審判天使所吹奏的長號音。

第一條標題開門見山指出:「天譴!」

第二條:「恐怖!」

第三條:「令人崩潰!」

最後再加一條:「沒有解藥!」

那天下著雨,整群人坐在瓦薩公園咖啡廳的室內座位,保羅高聲為他們朗誦這些新聞與標題。他越念越惱怒,整群人聚精會神地聽著,聽到咖啡都涼掉了。此情此景,本傑明將會終生難忘。

「有人把這種疾病和麻風病做比較。其他人認為,得了這種病的人是罪有應得。美國右翼勢力認為,艾滋病就是上帝對同性戀者的懲罰。」

念到這裡,保羅把目光從報紙上挪開,嚴厲地審視著本傑明,彷彿這位前耶和華見證會會員必須為全美國基督教右派的每一條意見負責。然後他又低頭看著報紙,繼續高聲念著。

「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瘟疫已經爆發。鄰人彼此憎恨,住院的病患付了再多醫療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救治。焦躁不安的母親們打電話到學校找校長,因為班上的老師有同性戀傾向,她們不敢送小孩上學。丹佛有一位女士準備搬進新公寓,不巧前一位房客是個男同志,她打電話給警方,詢問是否能為公寓進行大消毒……」

本傑明會一輩子記住,他們聽到這些新聞時多麼難過。

他和朋友們是如何地無言以對。

下著雨的6月午後,瓦薩公園的咖啡廳里,對他們來說,這一切再現實不過了。

無法逃避。

天譴!恐怖!使人歇斯底里!最後不要忘了:沒有解藥!

這些標題簡潔有力,直壓得人喘不過氣,難以呼吸,彷彿整座咖啡廳里的氧氣全用光了。這不只是一場噩夢,而且是他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糟糕、最凄慘、最悲哀的噩夢。這惡魔的化身可真是一點都不假辭色。雖然他們心裡都有數,總有一天會為從前放縱的日子付出代價,但這次,他們真的是在劫難逃了。

他們的自由、驕傲,所有他們奮鬥的價值……

頓時被一擊粉碎。

保羅朗讀的聲音繼續嘎吱嘎吱的,不肯停下來。

「同性戀者被解僱,被攆出所居住的公寓大樓,被親朋好友徹底拋棄……毫無根據的恐懼如野火燎原般傳播開來……號稱最先進的現代醫學束手無策……沒有人有葯……」

保羅的聲音就像教堂里的彌撒,其他人默不作聲。

他們之中,有個人縮在紅色天鵝絨沙發的一角,安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他就是萊恩。

矮小、害羞、多愁善感、笨拙,既期待被愛卻又總是鬱鬱寡歡,這就是萊恩。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認識他僅有那短暫卻多事的幾個月。現在的他蜷曲在沙發的一角,連呼吸都不敢。

無言以對。這些字眼對他來說,比最毒的毒藥還要毒。

天譴!麻風病!沒有解藥!罪有應得!

他知道敵人已經牢牢攫住他,寄生在他體內,不斷繁衍,持續不間斷,更不曾休息。用一種最嚇人的手法,耐心地將他撕裂。

沒有解藥。沒有人能幫他。連他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事情已經發生了。用報紙的標題形容他的下場,真是再貼切不過:他罪有應得。

他唯一可以做出的反抗,就是不讓別人知道,繼續緘默下去。

午後,瓦薩公園的咖啡廳,離維京人桑拿浴場只有一箭之遙。本傑明會永遠記得那個陰雨霏霏的午後,彷彿連天空都在為他們此刻所面臨的威脅哀哀悲泣著。這個下午將是他、拉斯穆斯,以及這群朋友最後一次見到萊恩。

他從此消失無蹤。

彷彿從人間蒸發,從未存在過。

然後,本傑明會近乎絕望地試圖說服自己:要是他們能早點知道就好了,假如有人早點意識到,保羅在咖啡廳里宣讀的那場噩夢已經悄悄抓住了他們中的一人,他們一定會,一定會……本傑明說不准他們會怎麼做,但是他們一定會陪在萊恩身邊。他們一定會挺身而出的!

要是上帝看到這一切,想必也會希望他們挺身而出吧?

不然,他們除了被嚇得魂飛魄散以外,還能做什麼?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萊恩。

他比平常還要安靜,靜到讓人害怕。

那殘忍、無情、邪惡、令人作嘔的疾病,早已牢牢攫住了他們中的一人。

現在,瑞典也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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