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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恩的媽媽是教育心理學家,爸爸是漁夫。

他並非萊恩的生父,而是繼父,名叫陶德。

陶德伯父。

在萊恩的成長過程中,他的確對萊恩影響深遠。

一開始,萊恩和媽媽在夏天向陶德伯父承租位於芮索島的房屋。名義上,整個樓上都是他們的,但樓上只有一間卧室,其餘全是儲藏室。

有一座相當陡峭的木質階梯從一樓直通二樓,他們的卧室就位於右側,裡面有一張分成上下鋪的小雙層床、一張茶几、兩張木頭餐桌椅、廚房用的流理台以及電磁爐。

他們必須將附近的泉水提回來。其實樓下有自來水,但不知為什麼,他和媽媽沒有就近從樓下取水,反而走到30公尺外的斜坡下方提水。

媽媽總是氣喘吁吁,一天數次提著容量10公升的水桶來回取水。

有時,陶德伯父和他那兩個龜兒子就大剌剌地坐在餐桌旁,大門敞開,厚臉皮地瞧著萊恩的媽媽氣喘如牛,提著水桶經過。

媽媽必須辛苦地擠出微笑,點點頭,假裝水桶一點都不重。陶德伯父還是一動不動。其中一個兒子大搖大擺地走到水龍頭邊,給自己倒水喝。他就這樣任水龍頭開著,伸出一根手指試水溫,直到水變冷為止。

陶德伯父和他的龜兒子住在芮索島西邊較貧窮的社區,平時被戲稱為「貧民區」。大部分漁夫都住在這裡,單純捕魚的漁夫,還有兼撈貝類的漁夫。他們偶爾會帶著手釣釣線和漁網出海捕捉大青花魚,偶爾會動用稍大型的捕蝦船。

芮索島的東邊被稱為「內陸」,耕地土質較佳,住著生活較為富裕的農夫。

這座島本身很小,島上居民甚至不到兩百人,儼然是個獨立的小天地。

貧民區的漁民們可不願離開小島跑到東部去,住在東部富庶內陸的農夫們更不屑踏上西部的貧民區。

沒人知道為什麼,不過,事情就是這樣。

陶德伯父擁有自己的捕蝦船,鄰居歐文會上小船幫忙。大兒子格特這個夏天就要上小學七年級了,他老爸終於同意讓他在夏天跟著出海。

等他上了九年級,他就可以取代歐文在捕蝦船上的地位了。

媽媽開始向陶德伯父承租房屋的那個夏天,萊恩才剛滿1歲。每年,當學校放暑假時,他和媽媽就會來到島上,8月開學前才回到家。整整兩個月的時間,他們住在狹小的房間內,裡面除了兩張木椅外,沒有其他任何座位。除了那張分為上下鋪的小床,沒有其他可以躺下休息的地方。

牆壁上全是陶德伯父懸掛的織錦,清一色綉著宗教啟示的圖案。餐桌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小看板,上面寫著:「耶穌基督是這棟房屋的主人,他是餐桌旁肉眼無法看見的客人,更是每一段對話中沉默的聽者!」

耶穌基督在樓上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陶德伯父則在樓下監視。耶穌和陶德伯父監視著他們的言談舉止。

這就是為什麼萊恩長大成人以後,還是沒膽量大聲講話,只敢竊竊私語。

事實上,萊恩終其一生都在竊竊私語。

要是離他稍微遠一點,就會覺得他像個傻瓜,嘴唇動來動去,卻聽不見聲音,必須挨到他旁邊才能聽清楚他說些什麼。

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講到竊竊私語,我們還得另外從頭說起。而在芮索島上度過的夏日時光,將為接下來的這段故事拉開序幕。

芮索島上的夏天,萊恩,還有媽媽。

就像一個封閉、自成一體的星系:一顆恆星,只跟著一顆小行星。

那些美好的夏日時光。

萊恩的媽媽用乳酪與杏仁果醬做成簡單美味的三明治,母子倆坐船到外海某個不知名的小島,消磨一天的時光。

在島上,他們爬上岩壁裂隙處,用手抓蝦,或是撈海灘蟹。每逢雨日,他就坐在小床上鋪看《唐老鴨漫畫》,或是和媽媽坐在餐桌旁,邊玩「神經衰弱」,邊收聽挪威電台的新聞。

每年夏天,他們總會坐火車抵達海爾利永,轉搭輕軌列車到達烏德瓦拉,再換乘火車抵達斯特倫斯塔德,最後在克拉根奈斯站下車。克拉根奈斯離斯特倫斯塔德63公里,離哥特堡138公里,高于海平面27公尺。

亞倫先生會在克拉根奈斯站接他們。他和姐妹們開設家庭旅館以後,當機立斷買了輛車,方便開到車站迎接遠道而來的房客,送他們到家庭旅館,或載他們到海灘游泳。

克拉根奈斯其實還稱不上是個小鎮,除了車站外,幾乎一無所有。在此設火車站,主要是為了方便包括芮索島、長湖區、西陵,甚至鳥膠嶼、小牛嶼及精靈嶼等外島居民的交通。每個島上還住著三四十位居民。不過它最主要的功能還是方便夏季聞風而來的泳客抵達海灘。夏季遊人如織,冬天就宛如鬼城。

亞倫先生會駕著車,載乘客與房客駛過野豬嶼的公路,順著狹長的防波堤一路開回芮索島。他會在陶德伯父家門前讓萊恩和媽媽下車,陶德伯父的兒子等在那裡,準備幫他們提行李。

陶德伯父自己也會出來迎接寒暄,不過他可不會幫忙提行李。他主要是提醒母子倆房間打掃的事,還有收房租。

其實,萊恩從未注意到媽媽和陶德伯父曾經交談過。

有時,陶德伯父在不駕駛捕蝦船出海的午後,會踩著陡峭的階梯,來到樓上的房間,坐在他們的餐桌旁,身上滿是酒味。他就坐在那兒,邊嘆息邊瞧著萊恩的媽媽。每次他喝多了,眼角就會變得濕潤,幾乎就要哭出聲來。

萊恩總是期待著,媽媽會用堅定的聲音叫陶德伯父下樓去,不要沒事上來瞎攪和。他覺得媽媽早就該把話說清楚,陶德伯父從來沒幫她從泉水處取過水,現在就沒權利哭喪著臉,如喪考妣地賴在這兒,尋求慰藉。

但她就是不敢。她放任像喪家之犬一樣的他賴在這裡。是他硬闖進來,是他干擾了他們母子倆的生活,但她就是不敢吭聲。

萊恩知道,媽媽是教育心理學家,她在斯德哥爾摩的工作主要就是傾聽兒童訴苦,了解他們的問題。媽媽或許覺得自己是陶德伯父的心理診療師,她願意聽他說話。平常完全不說話的陶德會向她傾訴,而她也煞有介事,面色凝重地傾聽著。萊恩雖然年紀還小,但連他都看得出來:陶德講的話毫無意義,因為他早已爛醉如泥。

然後,陶德伯父點起煙斗,開始抽煙,把塞住濾嘴的煙灰倒在淺碟上,然後用濕潤的眼睛望向萊恩。

面對這個情景,萊恩會選擇視而不見,或乾脆溜下床離開房間。

有一次,媽媽甚至主動要他在陶德伯父又挾著酒意上來「噓寒問暖」時,去外面玩耍。

她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彷彿她在那時完全不是他的媽媽,搖身一變成為萊恩不認識的陌生人。

萊恩生性敏感,從不表達自己的感覺,但他幼小的心靈受到嚴重的傷害,久久難以痊癒。那種感覺就像被刀劈成兩半。他想到所羅門王面對兩個為同一個嬰兒爭吵不休的婦人,決定將那嬰兒劈開,一人一半——兒童版《聖經》里有一張插圖,一個士兵一隻手抓著一個嬰兒,另一隻手握著一把利劍,準備把小嬰兒切成兩半。在母親親自把他攆走時,萊恩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即將被劈成兩半的小嬰兒。

萊恩會爬到海邊的石壁上,暗自詛咒母親和陶德伯父,願他們不得好死!

萊恩很怕陶德伯父,更怕陶德伯父那兩個至少比他高20厘米的龜兒子。三個小孩其實年紀相仿,但他實在太軟弱,他就是怕他們。

說穿了,只要媽媽不在身邊,萊恩就像軟腳蝦一樣。

他怕每個人,不分大人或小孩。

怕黑,怕一望無際的森林,也怕所有會動或不會動的東西。

也怕從衣櫥里、床底下、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面,突然爬出怪獸。

更怕住在他眼睛後面的那頭怪獸。沒錯,這正是他攬鏡自照時的感覺。

但媽媽像一盞燈,照亮他周邊的一切,使他感到安全。

只要她一出現,世界就是這麼美好、善解人意,一點危險都沒有。只要媽媽在身邊,他就能剋制恐懼。

當他們住在斯德哥爾摩的公寓時,她就像一道光線,從敞開的門口照進大廳,直達他的卧房。當他準備睡覺時,她就像客廳里傳來的電視機的聲音,陪伴他入睡。她總會用手輕輕拂拭他的臉頰,就像那淡淡的沐浴乳液香氣,遺留在他的臉頰上。

這麼多年來,萊恩自始至終是個膽小鬼,母親是他唯一的保護。這保護還必須無微不至才行,否則他又會開始害怕。

也許,這就是萊恩慢慢開始保護母親的原因。但那是萊恩長大成人以後的事了。他又一次想到以後的事了。

他必須聚精會神,一次想一件事。回到那個陶德伯父身上,他大剌剌地坐在客房裡的木椅上,酩酊大醉。他的媽媽則突然變成陌生人,壓根兒跟不認識他似的。

不,這還只是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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