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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萊恩並不孤獨,格特還在他的身旁。

就像先前保羅、賽爾波、拉許歐克和其他人一樣——那些曾經陪伴他的人。

時間不存在。時間正在流逝、消散,化為烏有。

就像晨曦初探之際青草上的朝露。

萊恩心想,這一點都不奇怪,就跟往常一樣。

他習慣將自己隱藏起來。

他小時候就經常這樣,把自己藏起來,躲在後方,與其他人保持明顯的距離。

他在家裡與媽媽、養父及兄弟相處時就經常這樣。他在學校時更常把自己藏起來,不讓別人看見。

無論是下課休息時間,還是中午派發午餐的時候,萊恩總是形單影隻,一點存在感也沒有。

一個人要自閉到這種程度並不容易,但萊恩很早就發現,只要他聚精會神,他就可以成為真正的隱形人,不被他人注意或察覺。

他可以成為宇宙間漂泊不定的幽靈,聽不見、看不見;沒人看得見他,更沒人聽得見他——到了這個境界,他就真正自由了。

雖然站在學校操場上,他卻彷彿一具行屍走肉,對其他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他早已神遊到另一個國度,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紋絲不動,合上眼皮,然後又睜開。眼神迷茫、空洞,無視他人的存在。

冰冷的課桌椅錚亮生光,散發著清潔劑的味道。他的臉頰貼緊玻璃,透過窗戶向外瞧。老師在講台上口沫橫飛,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

在家裡情況也一樣,只要他聚精會神,一樣可以不被發現。整天窩在自己的房間里,就可以不被找到。對,這全是專註與否的問題。

唯一奇怪的是,他身上開始散發出跟課桌椅一樣濃烈的清潔劑味道。這味道如影隨形,從學校操場到家裡,一路緊緊跟著他,只要一聞到清潔劑味道,大家就知道他來了。他平時睡覺總習慣側躺,將臉靠在牆邊;現在床單上,乃至廚房水槽待清理的廚具,都散發出濃濃的清潔劑味道。

到處都是清潔劑的味道。

揮之不去,欲蓋彌彰。

他猛然睜開眼睛。心理的恐懼與肉體的痛苦牢牢攫住了他。

他的眼神不安地逡巡著,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在哪裡。白色的牆壁與天花板,還有緊閉的窗戶。清潔劑的味道很刺鼻,他不由得發出一聲哀號。他想起來了。

他想尖叫,卻叫不出聲。

沒人會聽見他的尖叫。

如果他真的放聲尖叫,卻沒人聽得見,又有什麼差別?

他必須專心致志,遠離痛苦,遠離恐懼,遠離這恐怖的房間。

但這又談何容易!現在,所有的事全混在一起了,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一團。

他的生命就是一團亂七八糟的大雜燴。

先是在斯德哥爾摩,然後是西瑞典博戶斯附近的芮索島,然後又回到斯德哥爾摩,最後到了這裡,這個白色小房間。

2號隔離病房。

他曾翻閱過北歐百科全書,知道這座位於斯德哥爾摩的傳染病醫院設立於1893年,位於市中心北郊處,離羅斯勒海關只有100公尺,離市中心國王花園旁的格斯達夫·阿道夫廣場2.7公里,離海洋僅僅30公尺。

真是該死。仁慈的上帝啊,夠了吧,這樣夠了吧!

這家醫院盤踞在一座陡峭、高聳,幾乎完全與世隔絕的山壁上。隔離病房位於漆成金黃色的低矮小木屋內,病人就在這裡接受診療與看護。每個病房都有互鎖門,有幾間病房的互鎖門甚至直通醫院入口。庭園內有一棟黃色石屋,裡面是職員休息室與交誼廳。院區內當然還有小禮拜堂,但最重要的是,這裡設有一座焚化爐。

這裡真是應有盡有,自成一片天地。

山腳下,整座城市的喧囂無法上達此地。

沒有雜訊,沒有嘈雜的人流與車流。

當然,更沒有生機。

醫院與城市裡的人、正在發生的事同時並存,然而這裡的一切卻早已停滯。

生命彷彿有意在此屏息凝神,不敢貿然吸入任何一口氣。

高出海平面30公尺。

離羅斯勒海關僅有100公尺。

離格斯達夫·阿道夫廣場僅有2.7公里。

這就是他的畢生追求——與其他人之間明顯的距離。

萊恩其實只是個瘦小平凡的男子,他的一生並無任何過人之處。可是,到了最後,他的故事卻變得驚天動地,令人難忘。

關鍵在於他死去時的模樣極為凄慘,叫人不寒而慄。

他的罪孽,最後落得報應。

他出生時的瑞典,是一個黑白分明、兩極對立、沒有太多公共討論和多元觀點的瑞典。一如我們所知,之後的瑞典變得絢麗多彩。但在萊恩的年代,包括電視熒幕畫面在內,一切都是黑白的。

他的童年時期,就他回憶所及,一切都是黑白的,有時頂多出現一點迷濛的灰。

非黑即白的國度里,一片死寂。

一列火車飛逝而過。

駛過的站名包括富林站、卡特琳娜霍爾姆站,還有位於奧勒布魯的拉克索站。

有時站名叫海爾利永。看到這個站名,大家會不約而同下車,轉搭輕軌客車。

輕軌客車其實根本不是客車,它就跟其他火車一模一樣,取這樣一個名字只是故弄玄虛而已,它只不過是世間眾多名不副實的事物之一。在西約塔蘭省,住在車站附近的居民總該知道輕軌客車不是公共汽車,只是一般火車。

雖然輕軌客車本質上就是火車,但它還是被叫作輕軌客車。也許,這只是要讓世人徹底覺悟:生命的本質遠比我們肉眼所能見到的更為深奧而神秘,上帝是無法捉摸的,他的造物是舉世無雙的,他的真意與目的是人類無法理解的。

上帝就在他親手創造的、富麗多姿的一切事物中展現無遺。車廂的類型、名稱和鐵軌的種類,其用意何嘗不是如此?上帝是不可捉摸的。

也許,這只是麻醉劑的一部分。

甚或兩者皆是。

世人大都可以通過腦力激蕩展現自己對上帝的欠缺了解。

例如,世人或許認為:上帝總不會主張去善而為惡吧?然而下一秒,他就證明世人的猜想是大錯特錯。他只想讓自己無法捉摸,不讓世人有機會了解他的本質。

再如,世人或許會覺得:上帝一定是睿智的吧。這樣想的人必須重新思考,因為他顯然不準備接受世人的定義,也絕不讓世人有機會貶損他,他的各個面目、展現的一切神跡與力量,都是不可捉摸的,世人只能被動地接受,別想擅自定義或解讀。

這類的腦力激蕩其實擴張了我們的意識空間,無形中在我們體內塑造出一道隱晦的真空,讓上帝有機會通過各種新面目顯靈,向我們再一次證明:對他而言,沒有不可能的事。

也許,重新調整角度思考火車究竟是不是火車、客車到底是不是客車其實是有益的。事物的本質遠非我們肉眼所見,上帝的每一項造物都是全新的、正待檢驗的,都應該得到自由茁壯發展的空間,在無垠、物種繁雜的寰宇間,充分展現其獨特性。

總之,不管怎樣,到了烏德瓦拉站,還要再換一次車。

在烏德瓦拉站與終點站斯特倫斯塔德 之間,還有好多小站,每站的格局都大同小異:小小的紅磚建築,車站一樓就是候車大廳與售票處,站務員就住在樓上宿舍里。每座車站的正面都立著一塊廣告牌,廣告牌上標明該站到哥特堡和斯特倫斯塔德的距離,還有該地精確的海拔高度。

萊恩和母親就在克拉根奈斯 站下車,迎接他們的依舊是那千篇一律的紅磚車站建築。那時是6月初,一切就從那天開始。

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那是位於博戶斯市北部的小社區,最初營建的目的就是遠離海邊,但又要與海若即若離。

數百年來,海水給予我們生命所需的一切,也帶走我們所有的一切。

用使人戰慄的冷漠賦予新生,帶走老去將逝者。

綠樹滿布的峭壁不只阻止大海的聚落擴張,也讓居民們走投無路,插翅難飛。人們只能在平坦的狹長縱谷中建造房屋。這樣的地勢只能防住東風,當風從其他方向襲來,居民只能被夾在高聳的山壁與深不可測的海水之間,任暴風摧殘,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或許,所有顯示到哥特堡、斯特倫斯塔德的距離,以及海平面高度的數字,都是某種符咒,某種告解與求饒。

你看,我們已經遠離文明,遠離哥特堡和斯特倫斯塔德了,甚至還高出海平面不知幾公尺,根本走投無路了!慈悲的上帝啊,夠了吧!行行好,饒了我們吧!

但是這種告解又有什麼用呢?現實就是這樣,他被關在高聳的峭壁上,鎖在小屋裡的病房內。

或許,這又和數字神秘學有關。早從畢達哥拉斯的年代起,數字與其內在含義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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