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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房屋、燈光,他們三室一廳的小小公寓里除了客廳以外,所有房間都鋪上灰色的亞麻地氈。

灰得一片迷濛。

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切彷彿都靜止了,就連客廳天花板一角懸掛的木製海鷗吊飾也紋絲不動。

人行道與街道上已經不見積雪,冬天的沙礫仍然殘留在混凝土與柏油路面上。

春光中可以看見公寓的窗戶已經骯髒不堪。但也只能等溫度回升到零攝氏度以上,才能開始擦洗窗戶。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想到就令人嘆氣。

布麗塔站在廚房裡,面對著昨晚讀經會留下待清洗的碗盤。他們邀請教區內另外兩戶人家來到家裡,一起享用一頓樸實的晚餐,然後以最新一期《瞭望台,注意!》期刊的標題為素材,一起研討《聖經》。

這期的標題是「保住您在基督教會的一席之地!」。

瑪格麗特的筆記還擱在餐桌上,她真是夠懶散的,丟三落四。

他們對她的管教的確太過寬鬆,但出事之後,他們再也沒有精力糾正她的行為。

他們再也無法以嚴厲、一絲不苟的管教來糾正她的行為。

他們只能得過且過,抱守著已經殘缺的一切,勉強度日。

布麗塔感覺自己好像坐在一架失事而急速墜落的飛機上,她生命的一切全都離她而去,往下急墜。

她只想站穩腳跟,抓住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但僅僅是站穩腳跟就已無比艱辛。

持續而急速的墜落。她能做的,只是張開雙臂,試圖以全身之力握緊一切而已……

《保住您在基督教會的一席之地!》

天哪,那標題就像一個冷冰冰的警告,直衝著她和英格瑪而來。

保住您的一席之地!

您要確切地保住您的位置,這樣您才不會被遺棄在主的榮光之外,才不會成為迷途的羔羊。

有時候,她覺得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正是因為她和丈夫始終如此虔誠,無私地奉獻,甚至自我犧牲,遠超過常人所能要求的範圍,她才覺得不公平。

「如果你的右手使你絆倒,就把它砍下來丟掉。」

假如夫妻倆有那麼一絲一毫沒能盡到身為教會成員和耶和華虔誠僕從所應盡的義務,她或許還比較能承受這一切。

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要虔誠。

結果呢?她和英格瑪竟然必須面對這樣的悲痛、殘缺以及絕望。絕望將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為世間的一切和她的遭遇添上一層濃濃的苦澀、恥辱,以及他們背後不懷好意的眼神、非議、耳語、流言及虛假的憐惜。

這一切讓他們現在只剩下半條命。

最讓她感到煎熬的,就是見到英格瑪變得如此鬱鬱寡歡。

她那高大、英俊、嚴厲又虔誠的丈夫,曾是許多人眼中的楷模,教會的代表,他的地位與威信就像高聳的懸崖,就像彼得當年在教會裡所扮演的角色。

然後呢?瞧瞧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

整個人像被攔腰折斷一般,雖然正值壯年,人生與事業理應達到巔峰,但他的背卻開始駝了。

《保住您在基督教會的一席之地!》

研討會全程,他始終噤聲不語。

過去,他總是習慣性地坐在主位,氣勢十足地主持研討會。現在,他怯懦地龜縮在角落裡。這不可能是真的。他松垮垮地坐在角落裡,乖乖地聽講、做筆記,彷彿必須再三表現出自己的謙恭,顯示他已重新習慣自己現在的地位。

他們剛讀過《希伯來書》最後一章第17節:要信任那些領導你們的人,也要服從他們,因為他們要為你們的靈魂時刻警醒,好向上帝交賬。你們要讓他們做得喜樂,不要嘆息,不然你們就有損失了。

《聖經》詩篇中對「服從」一詞的腳註完全照字面翻譯:「持續、不間斷地順服跟從。」

這正是她丈夫現在的處境:他相當認命。

他再也不是那個高大、英俊、嚴厲、充滿自信的領導者了。

現在,他只是個恭順的僕從,只能咬牙忍下這一切。

英格瑪清晨5點就開始工作,昨晚又因為研討會的關係,很晚才上床就寢。因此她一直拖到此刻——今天早上才開始清洗碗盤。

布麗塔一聲不吭地清洗碗盤,水槽里滿是灰色的污水。

突然,信件從門上的投信孔被塞到屋內,掉到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布麗塔停下手邊單調的洗碗動作,在圍裙上抹乾雙手,走到門口掛衣處查看信件。

她檢閱信件時相當漫不經心,這也是一種怯懦的表現。他們昨晚在《聖經》研討會上一直強調這點,要時時保持戒慎與警覺,但她現在就是做不到。

因此,當她看到那封信時,並未做好心理準備。

那是他慣用的信封:潔白的長方形信封,紙質厚實。

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筆跡:工整、清楚、小心翼翼。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開始劇烈搏動。明知此刻只有她在家,她還是本能地轉身四顧,想確定沒有被人發現。

但是她心裡有數,有一對眼睛正看著她。

這是一次考驗。

英格瑪·尼爾森與布麗塔·尼爾森

角廠街十五號

117 34斯德哥爾摩

她緊緊抓著信封。地址完全正確,正確到令人窒息,讓人痛苦不已。為什麼現在不能這樣呢?

一想到他竟然將他們的姓名與完整地址以這種方式寫在信封上,她就喘不過氣。她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讓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想這件事。

他的筆跡一如往常,果斷堅決、毫不猶豫。

是的,一如往常。

她實在難以保持平衡,稍不小心就會摔倒在地。她無法控制自己,不住地喘息著,明知自己不應再看到這個寄件人的姓名與地址,但還是把信封翻到背面。

本傑明·尼爾森

車床街八號一樓

112 49斯德哥爾摩

她感到全身一陣劇烈顫抖,不由得閉上眼睛。

他還在。而且有一個寫得清清楚楚的地址。

陽光將眼皮曬得暖熱,夏天來了。他們坐在遊艇上,舷外發動機隆隆作響。小艇在港灣內順風而行。瑪格麗特趴在英格瑪的肚子上睡著了。布麗塔的弟弟有一根老釣竿,而本傑明還在練習使用這根老古董。

「媽,你看!」他大喊著,轉向她,得意地展示他從水裡釣起的一根竹竿。他狂喜地盯著這根竹竿,天藍色的雙眼閃閃發亮。墨色的頭髮,被太陽曬得健康的古銅色肌膚。她如此深愛著他,以致內心疼痛不已。

她猶豫不決,先是眯眼,最後還是閉上眼睛。

她長嘆一聲,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卧房。英格瑪的書桌也在卧房裡。她打開書桌的抽屜,將沒有拆開的信放進抽屜。

即使她獨自在家,身旁空無一人,她還是強迫自己不動聲色,不要流露任何情感。

她心裡有數,她絕對不是孤單一人;她心知肚明,這是對她的考驗。要是沒能通過考驗,她在基督教會的一席之地也將不保。

除了剛放進去的那封信,抽屜里還有幾封,信封上都是那工整的筆跡,寫著他們兩人的地址。

英格瑪·尼爾森與布麗塔·尼爾森

角廠街十五號

117 34斯德哥爾摩

但是沒有一封信被拆開過。她關上抽屜,然後上鎖。

她通過了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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