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新的一年,意味著新的葬禮。不過,在輪到他自己之前,這恐怕是他所能參加的最後一場葬禮了。他先是受到初期感染,病況嚴重,隨後癥狀又完全消失。也許,到真正發病前,他還能再拖延一陣子。

其實還是有人能挺過來。

比如,史汀納被證實為病毒帶原者,已經12年了,他自己都常說,他還是「頭好壯壯」,健康得很。

他能再撐多久?離千禧年還有七年,他能撐到那時候嗎?

從小,他在教會中長大,長輩常常講起1914年。

1914年被視為耶穌在天國成王的關鍵年。《但以理書》就是這樣寫的:「當那列王在位的時候,天上的神必另立一國,永不敗壞,也不歸別國的人,卻要打碎滅絕那一切國,這國必存到永遠。」

耶穌也曾教門徒禱告:「迎來屬於你們自己的王國。」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等待是需要時間的。

問題在於:到底要等多久?

整個大家庭里,就剩他們兩人還沒死,還沒還債。

只剩兩個人。死亡遊戲玩到最後,通常免不了經過這一段。

本傑明苦笑著,檢視著自己的思緒。有時,他真為自己感到可恥。

本傑明站在劇院入口等著賽爾波,他不住地跺著地面,想驅逐寒意。鞋底的沙子和冰雪在嘎吱嘎吱作響。這是個晴朗的冬季,但他的鞋子實在太單薄了,一陣寒風吹來,單薄的西裝褲布料根本就不耐風寒。

天空晴朗無雲,天空很久沒有這麼湛藍過了。煙草店前,晚報標題又在大聲嚷嚷:綽號「雷射人」的約翰·奧索尼斯被認定犯下謀殺、殺人未遂與搶劫等罪,被判處終身監禁。

從20世紀初開始,「獵戶劇場」就坐落在漢瑪畢港工業區一座老舊的機械廠房內,這一區目前正在興建許多新住宅。有時,本傑明和賽爾波會沿著河畔散步,眺望正逐漸形成的全新景觀。

當然,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獵戶劇場。他以前常和拉斯穆斯到這裡看各種不同的表演,例如那出頗受各界關注的《皮格馬利翁 》,當年班特也跟來一起看,所以……應該是1985年的事吧?當年班特正開始嶄露頭角,正在變成明星的康庄大道上前進著……

總之,那是在他選擇用打結的延長線弔死自己以前的事。

本傑明至今還記得,這次親臨劇場的體驗不同以往,令他震撼無比。

敢於將假想世界拋在腦後,開啟通往真實世界的大門,空氣,還有那凜冽的夜色,無一不真確;那條路遠比他所能想像、理解的還要漫長。

只要他踏上這條真實之路,就無法回頭了。

大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鎖緊。

此刻,他站在室外刺骨的寒風中,正等待著重新進入假想世界。

迎向最後的訣別。

最近,他周圍死去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一群流浪者。

一年前,情況非常惡劣,一星期里死好幾個人都不算什麼新鮮事。當時小命不保的可憐蟲,多半是在還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甚至根本不曉得什麼是艾滋病時就已經被傳染了。

當時,解放的狂歡與盛宴還在持續。

其實他從未真正親身經歷這場盛宴。一來,他太晚加入同性戀者的「大家庭」;二來,他的個性本來就不愛狂歌縱舞,把酒言歡。

他的熟人圈子裡到底死了多少人?30個,還是40個?他參加了「陽性集團」與「挪亞方舟」等社團,認識的人多,病死的人也多。然而,在拉斯穆斯生命中最後半年,本傑明忙於照顧自己心愛的人,無暇繼續投入社團的組織與運作。他只有放手不管,任由他去,從此再也沒有重拾過社團事務。

悲痛足以使一切癱瘓。

拉斯穆斯撒手人寰之後,保羅和賽爾波就成為他僅存的生命線。他們使盡渾身解數,使他能夠面對現實,繼續活下去。

現在……只剩下賽爾波了。

當然,他本人也還沒死。

他不知道這一切究竟還要多久。

他的生命,就是一場漫長、無止境的等待。

等待自己的身體機能開始下降,等待淋巴細胞總數下降,等著病魔開始將他全身上下啃噬殆盡。

不過,他也在等更有效的抑製藥物問世。至於新解藥,感覺還要等上很久,所以就別再提了。

等待的盡頭,就是與自己的愛人在另一個世界重聚。

現在,他就在這無邊的等待大廳里徘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拉斯穆斯死後一年,悲痛使他的生命失去動力,對任何事變得冷漠且無動於衷。他甚至因此被要求提早退休,回家領退休金。不過,他拒絕了。

其實他根本沒病,只是厭倦,只是累了。

假如沒有保羅和賽爾波一路相伴,他的下場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們就是他最親的家人。

他們強迫他勇敢走下去,散散步,看電影,上劇院,喝酒,不讓他閑著胡思亂想。

這些都非常重要,否則要是他的肌肉萎縮,以後就再也無法自由活動了。

保羅總是這麼說:「只要能事先了解到,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們的人生會過得更好、更有意義。」

他每次這樣說,都會裝出無憂無慮的口吻,裝得無懈可擊。

賽爾波總會咕噥,說他這番「至理名言」還不是從書上剽竊來的。保羅就會更不在乎地聳聳肩,大方承認:「是啊,我就是從書上看來的,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他真的好想念保羅。

十多年前的秋天,成功引誘他,讓他走出心魔、說出心裡話的,正是保羅。

保羅……怎麼說呢?他一眼就認出了他。那一晚,他坐在保羅家的沙發上,連外套和鞋子都沒脫,焦慮、近乎絕望地說出自己生命中唯一真確的願望。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愛上一個愛我的人。

幾個月後,他終於邂逅了拉斯穆斯,還是保羅居中穿針引線。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不過十來年,可是,感覺就像一輩子那樣長久。

他和拉斯穆斯相識之前,生命都還有所殘缺,都還只是孩子。

當時的他才19歲,一顆熾熱的心始終無所寄託。見到拉斯穆斯之後,他終於能告訴自己:「就是他了。」

他心中篤定,這一次,他絕不會讓對方溜出自己的視線。

全城下著大雪,他倆手牽著手,走過遍地銀白。那真是一個美好、受到主祝福的夜晚。

沒有保羅,就沒有這一切。

其他參加葬禮的來賓從四面八方趕來,許多人問候著彼此,擁抱彼此。

一對中年夫妻步履遲疑,沿著劇院外來回走動,似乎是迷路了。

本傑明聽到那位太太說:「親愛的,一定就是這兒,沒錯。」

她邊說邊檢查手中的地址。

丈夫則喃喃自語,搖搖頭:「看起來像儲藏室啊!」

那位太太轉向本傑明:「不好意思,請問這裡是獵戶劇場嗎?」

從說話的口音可以聽得出她不是斯德哥爾摩人。本傑明猜,可能是奧勒布魯人或埃斯基爾斯蒂那人。保羅就是在埃斯基爾斯蒂那長大的。

他對他們點頭微笑,表示他們來對地方了。

太太轉向丈夫,一臉得意的表情:「你看吧,親愛的,我就說嘛!」

她又轉向本傑明:「我們來參加史蒂芬的葬禮。」

本傑明困惑不已:「史蒂芬?你是說保羅吧?」

太太皺起眉頭,非常不悅:「不,就是史蒂芬。」

她打開本傑明背後的門。

「親愛的,我想我們可以從這裡進去。」

兩人走進溫暖的室內。

本傑明還站在原地,拍著戴黑色皮手套的雙手,努力想保持暖和。他還等著賽爾波出現,就是不想自己先進去。

賽爾波終於來了,氣喘如牛。兩人輕吻臉頰時,本傑明發現對方的鼻子紅通通的,鼻尖和臉頰一片冰冷。

「抱歉,我遲到了。我沒趕上巴士,所以跑來的!你在這裡站很久了嗎?見鬼了,今天真是夠冷的!」

他們拉開門,準備進入室內。本傑明提到那對向他詢問獵戶劇場的中年夫婦。

「你知道嗎?有幾個人來參加葬禮,卻把保羅叫成史蒂芬。」

賽爾波眼睛一亮:「對啊,他就叫這名字!」

「什麼?」

這下本傑明真的不懂了。賽爾波繼續說著,語氣聽起來很輕鬆。

「他護照上的名字就是史蒂芬。不過他從來就不喜歡這名字,所以在搬到斯德哥爾摩之後就改了名字。」

本傑明站在門口,盯著賽爾波,困惑不已地搖搖頭:「等一下,現在我真的不懂了。保羅的名字不就叫保羅嗎?」

「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