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電話響起。一隻枯瘦的手接起電話,差點打翻一整杯越橘汁。手背的中央插著一根輸液管,好將營養劑注入身體。

「干……嗎?」

他拉長聲音,聽起來相當疲倦,聲音也比平常低許多。

通常,他會帶著惱怒的口氣說:「我知道,我實際上是男低音,那樣很好玩嗎?只要待過合唱團的傢伙都會告訴你,男低音可是天殺的難唱!所以我把聲音拉高一點,這樣聽起來比較有趣。」

他卧病在床,身上蓋著印有市議會標誌的被單,還有同樣印著市議會標誌的皺巴巴的黃色毛毯,上頭沾滿他的汗水,室內空氣極為潮濕。

他面黃肌瘦,彷彿卸了妝的女人,肌膚灰暗毫無光澤。

他躺在床上,身旁擺著兩份晚報,剛讀到一半。現在的他必須戴上厚厚的眼鏡才看得到字。

床正前方的牆上,掛著一幅他從家裡帶來、鑲著金框的圖畫。他很喜歡盯著這張畫瞧,畫里是一個美麗的中產階級家庭,看來像是在阿爾卑斯山的地方野餐。從畫面中不難看出,畫家其實從未到過阿爾卑斯山,一切全憑想像。獅子與羔羊就在這家人身後靜靜地休息,其樂融融。

「嗨,我是本傑明。你給我打過電話嗎?」

保羅從鼻子沉重地呼吸了兩聲。

他的雙腳伸出醫院那皺巴巴的黃色毛毯外,腳指甲一片鮮紅。

「對,我給你打過。」

只有短短一句話,這實在不像保羅的風格。

醫生形容他現在就像通過吸管在呼吸。

要是過去的保羅,一定又會天外飛來一筆,用令人振奮的聲音對他將要吸些什麼發表高論。不過現在不行了。太費力了,不值得。一切就隨他去吧。

這就像看到世界頂尖的網球選手站在球場上,面對一個個朝他發過來的好球,不但沒有馬上揮拍殺下,反而呆若木雞,望著球落地。

「你還好嗎?」本傑明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保羅先望著牆上的畫,再望著自己微微搖晃的腳趾,隨後才開口。

「蓓坦剛過來……她幫我塗腳指甲……是鮮紅色的。」

「哦,真的?」

兩人沉默了一下。

「我媽每年夏天都會幫我把指甲塗成亮紅色,這樣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到我,就會很高興。」

保羅咳嗽起來。本傑明耐心等候。

又是一片安靜。

「我在想,聖誕節又快到了……如果你能過來……這次,就只剩兩個人……」

「聖誕夜?你挺得住嗎?」

「當然挺不住……不然要怎麼辦?傳統就是傳統……這次,就選聖誕節前幾天吧。」

喵喵跳上本傑明的膝蓋。保羅的病情加重之際,他就把小貓從保羅家裡接來了。

「沒問題,保羅,我就來。我們一起慶祝。」

保羅又從鼻子呼了兩口氣,才答話:「這次……就只剩兩個人了。我說過了嗎?」

「對,你說過。也許吧。」

「跟以前……差很多。」

本傑明用手愛撫著小貓,小貓馬上滿意地嗚嗚叫。

「的確,」本傑明的手輕輕拂過小貓的耳後,「現在,不比從前了。」

每年聖誕節,他們都一起慶祝聖誕夜。大吃大喝,搞笑,搔首弄姿,高唱「靜享天賜安眠」,還要「愛人如己,傳揚和平福音」。

每個人的過往與經歷,讓他們今天齊聚一堂。

就像一段禱告文,他們的名字年復一年地被默念著、傳誦著。

本傑明、拉斯穆斯、保羅、班特、萊恩、拉許歐克、賽爾波。

當然,還有其他許許多多、來來去去的人。他們可能有其他名字,也可能淪為無名氏,甚至從來不敢報上自己的真名實姓。他們活著,而後消逝無蹤。

他們遠離了自己的故土、親戚,遠離了家鄉的房舍,來到提供承諾與希望之地。

他們拋下一切,只為贏得自由,在全然陌生的新環境中找到自己。

當年,有人在克拉根奈斯上車,面對紅磚車站,還有那塊標示著距離、顯示這座小鎮有多偏僻的廣告牌。另一人則在歐莫佛斯上車,不久之後,那裡就會豎立一座白麋鹿雕像,象徵維姆蘭省無窮盡的森林。還有一個人在厄斯特松德搭火車,偏僻到必須從漢瑪灘搭乘郵局公務車才能到達。

其中有人住得比較近,他在泰比市長大,離斯德哥爾摩市中心只有幾個公交車站的距離,但感覺上仍舊像是另一個天地。

這份名單可以繼續延伸下去。

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從北方諾爾蘭省內陸的村莊,到梅拉倫湖周圍的城市;從斯德哥爾摩各個郊區,到芬蘭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

他們是移民,更是拓荒者。

大家懷抱著各自的夢想、慾望、荒誕而支離破碎的渴望,來到這座城市。在這裡,他們得以聞到自由的味道,就像絕望和憤怒一樣辛辣。然而,他們也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回頭了。

沒人提過要回頭。

最後也沒有人活著回到屬於童年的故鄉。

保羅家的餐桌上擺滿了聖誕大餐:火腿、龍蝦、添加香料的小香腸、海鮮、肉丸和牡蠣,亂七八糟的,活像一桌大雜燴。

保羅早說了:一切都是原則問題。

班特狐疑地聞聞裝著牡蠣的盤子。

「老天爺,班特,你一定要嘗嘗這牡蠣!」保羅大笑。

保羅吞了一顆牡蠣,像是要為大家示範,吃完還誇張地抖了一下身體。班特不勝驚恐地盯著他。在漢瑪灘廉價廉租房住慣了的鄉下人,可從沒見過這麼奢侈的享受。

保羅搖晃著身體。

「不過啊,班特,要當大明星就要學會吸生蚝。喏,學著點!」

他舉目四望:「怎麼樣,各位,都滿意吧?拉許歐克,我的小心肝,你什麼都沒喝!」

他為拉許歐克斟了一杯烈酒。

拉許歐克忙不迭地道謝,一邊請保羅高抬貴手,不要倒太多。賽爾波則試圖用牙齒將龍蝦的鉗子咬開。

「萊恩?你坐在那邊沒事幹,在想什麼啊?」

萊恩的眼神顯然已經從這群人身上飄離,一被點名,他全身像觸電般震了一下。

「哦,抱歉!我在想,我的嘴巴不知道為什麼好痛,我在想我坐在這裡,心裡感覺好快樂。」

「哈,你又在意淫別人了,」賽爾波哈哈大笑,「這次你的小情郎叫啥名字啊?」

「尤漢。他可是圖書館員。聽起來好性感,不是嗎?」

「才怪,那比牡蠣還糟!我們還住在『公雞』的時候就已經受夠古那了,不是嗎?」

古那是當初「公雞」公寓的創始元老之一,沒想到兩年後,他竟然變成極端的素食者,還要求公寓里所有人跟進。但事實上,大家還是想吃肉,結果他就堅持要多買一套湯鍋、平底鍋和盤子,而且不準葷食者使用這套餐具,還要求大家平分費用。保羅氣瘋了,整件事一發不可收拾。古那表示要召開「住戶大會」,保羅則是嗤之以鼻,整間公寓不超過五個人,哪稱得上「住戶大會」?這場內訌成為社區解體的導火線,後來古那搬到哥特蘭島 ,和一位陶器師傅同居。

賽爾波、保羅和萊恩談論著公寓的過往以及關於古那的這段逸事。萊恩每次一笑,張開的嘴巴隱隱作痛,就得用手遮住。

當時萊恩還不知道,自己的嘴痛是因為細菌感染,是艾滋病的併發症之一。他出生於博戶斯北部的芮索島上,就讀新聞學院,總是隨隨便便就墜入愛河,總是鬱鬱寡歡。

不到一年,他就會成為第一批死於這種恐怖疾病的瑞典男同志之一。

各大報將會用斗大的標題報道他的死訊,即使他努力掩飾自己的病痛,甘願在完全隔離與孤獨中受苦,他還是以「艾滋病死者」的身份被世人牢記……

除了現在坐在桌旁的這伙死黨,世人只會知道他是「艾滋病死者」。

對他的朋友來說,他永遠是萊恩,那個內向害羞、容易陷入情網、鬱鬱寡歡、來自博戶斯、後來搬進斯維蘭路的小萊恩。全世界找不到比他更善良的男人了。

班特幫拉斯穆斯斟著香檳,同時調情地眨著一隻眼睛。拉斯穆斯很有默契地跟著眨著眼,微笑著。

本傑明不勝其擾。保羅感受到氣氛有異,馬上站起身來,大聲嚷嚷,想讓他分心。

「喂喂喂,耶和華的傳人!我得帶你瞧瞧我房間里的畫!」

本傑明起身,和保羅一起遁入卧室,看他驕傲地指著床對面的牆壁。那正是初次見面時,本傑明給他的耶和華見證會手冊里的圖畫。當保羅病重,住進南區醫院第53號病區的5號病房,並在那裡死去之前,這張畫將是他選擇隨身攜帶的極少數私人物品之一。

現在,這張畫被裝在一個極盡奢華的金色畫框內。

「我說,這個畫框是不是很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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