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幾小時後,本傑明在歐莫佛斯站下車。這趟旅程就像他的拉斯穆斯多年前的旅程一樣,只不過是反方向。他一手抓著花店買的紅色鬱金香,另一手提著手提箱。假如要坐飛機,手提箱還可以直接帶上飛機,多方便,還有小輪子與伸縮式把手,可以將行李拖著走,不用手提,更不用肩扛。

兩個男孩在月台上練滑板。其他也在歐莫佛斯下車的零星旅客急匆匆地趕向停車場,準備發動車子。

火車駛遠以後,他舉目四望:黃色的木造車站,鐵軌另一頭是一間小吃店,屋頂上有個麋鹿雕像,和真正的麋鹿實際大小相當。

白麋鹿。

他沒看錯,小吃店就叫這個名字:白麋鹿。

本傑明笑了。他的拉斯穆斯曾經多次提過,小時候曾看過一隻白麋鹿。現在連他都看到了。

一位年紀遠比本傑明大的男子走上前來,帶著濃濃的維姆蘭省口音問候寒暄。他的眼中散發著光芒。

「火車竟然準時到站,真是不可思議!」他邊笑邊伸出手,「我就是霍格。歡迎!」

他們問候了彼此。

「好漂亮的花啊!」霍格喊著,又笑了起來。

本傑明這下子可糗了,這些花其實不是要給霍格的。他該幫他也帶上一束花的!這些紅色鬱金香是要給拉斯穆斯的。

拉斯穆斯最喜歡紅色鬱金香,每次只要買花,一定就買紅色鬱金香。拉斯穆斯去世後,只要花季一到,本傑明就會在兩人的照片旁邊擺上一個花瓶,插上紅色鬱金香 。

「這是要給……我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花店……」

霍格微笑著揮揮手,想讓本傑明不用感到羞赧,同時從本傑明手中取過手提箱,身手之利落,令人驚訝。

「不,怎麼好意思麻煩您呢?請您等一下!」本傑明從這位矮小的男子手中取回手提箱,拉長把手,向他示範如何毫不費力地拖動手提箱。

霍格看了驚奇不已地叫道:「他們在斯德哥爾摩還真會變新花樣!」

本傑明一時無言以對。

「不會吧?你沒見過有裝輪子的手提箱嗎?」

霍格大笑起來,笑到幾乎要岔氣。

「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啦!哈哈哈!」

他友善地從側面推了本傑明一把,又取過手提箱開始拖著走。

「你知道的,我們維姆蘭省的『村民』都有點鬼鬼祟祟的,大家從來就不知道該把我們擺在哪裡!不過你跟一個維姆蘭小子同居過,這你當然知道啦!」

他說著說著,朝那家小吃店的屋頂意味深長地點點頭。

「你看到屋頂上那隻白麋鹿沒有?這可是小吃店前一任老闆花錢買來的。」

「聽起來很像輕歌劇!」

霍格又咯咯笑了。

「也許吧。我的車停在那邊。」

霍格和本傑明駕車駛過整個歐莫佛斯,一路駛向科彭鎮。途中經過一家已歇業的加油站,鋪著柏油的地面上停著幾輛已生鏽報廢的車子,其中一輛的輪子還被拆掉了。

霍格嘆了一口氣。

「唉,現在這些老地方都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不過歐莫佛斯倒還有剩下兩家比薩店。」

他又咯咯笑了。

「以前有三家比薩店,這些店彼此之間鬥爭的歷史可複雜了。先是來了兩個庫德族人買下了比薩店,他們是親戚。你應該看到了鐵路天橋底下那家店吧?那家的老闆是敘利亞人,人很好的。那兩個庫德人中的其中一個心地也很好,他在市中心開比薩店,和敘利亞人合作,一切本來都其樂融融,好得很。可是,後來那個心地很好的庫德人離了婚,他的大伯就把以前那家五金行買下來,開了另一家比薩店,想要把原先那一家搞垮!對,你一定覺得這個庫德人很壞。最後那個善良的庫德人只有關店走人,搬離這裡。但這裡很快就會剩下那個善良的敘利亞人了,因為那個笨大伯對人施暴,被關進監獄。就是這麼一回事。你聽懂了嗎?」

本傑明只微笑著搖搖頭。

「太糟糕了!」他只能勉強擠出這句話來。

「可不是嗎?」霍格輕笑著,聽起來很是滿意,「人跟人一旦不合,就會變成這副德行。」

「我們離科彭還有多遠?」

「哦,大概再有一刻鐘就到了。到那邊時千萬別眨眼哦,不然你會錯過一整座城市。」

霍格又笑了,不過這次他馬上又止住笑意,變得正經八百起來。彷彿他這時才想到本傑明為什麼千里迢迢從斯德哥爾摩跑到這裡來。

「拉斯穆斯死了一年後,哈拉德也死了。」他的口氣全變了,「可憐的傢伙,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挺不住了。莎拉則是去年過世的。我想,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來這兒,就直接聯絡你了。」

本傑明微笑:「你人真好。我還在想,這鄉下地方怎麼會有人認識我?」

「沒有……有……哎呀,這要怎麼說呢?這裡的人你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這回本傑明忍不住笑開了:「呵,你真數得出來?」

霍格清了清喉嚨:「我在想,你要不要先去拉斯穆斯墳前看看?」

「好的,就這麼辦。」

「而且要趕在天黑以前。」

他們不作聲,繼續向前行駛,穿過茂密、無盡延伸的樹林。

他們終於通過那塊藍色的路牌,上面用大寫字母寫著「科彭鎮」。

本傑明的心灼燒著,全身上下不禁一陣顫抖,心開始怦怦狂跳起來。

「好了,我們到了。」霍格柔聲說道,同時放慢速度。他們緩緩穿過整個小社區。

「啊,真的就是這裡嗎?」

本傑明的聲音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只好清清喉嚨。

「這就是有名的科彭鎮……」

他努力想擺出輕鬆詼諧的口氣,但一說出口卻全變了調。他清楚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多麼空洞。他的聲音彷彿來自一片虛無,話剛出口,就只剩下空洞的迴音。

和愛人生離死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就是那時,科彭鎮將拉斯穆斯這個遊子一把抓了回來。

他腦中一再想著這一幕。

社區。森林。舊工廠。拉斯穆斯親口描述過的、那條位於歐顏與歐莫佛斯之間的路。

老家。客廳那面窗戶——拉斯穆斯總是站在窗前,額頭貼緊冰冷的玻璃,對著玻璃吹氣,在霧氣里寫下自己的名字。

一切就像回憶一樣,真美,歷歷在目。

拉斯穆斯一定記得這一切的,即使他從來沒……

霍格的話打亂了他的思緒,所有想像一時間煙消雲散。

「拉斯穆斯兒時大部分的風景都在這裡了。這裡有好幾家銀行,I超市,國民社保局和派出所,以前甚至還有一家旅館,不過現在早關門了,就像大部分的商店一樣。超市開始賣花以後,連花店也關門了,你事先帶花來真是有遠見。」

霍格微笑,望著本傑明膝前的鬱金香點點頭。

「現在已經沒有五金行了,維德瑪文具店還在,不過為了生存不得不賣起衣服來。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吧?他們也是不得已的。最早還有廣播電台,不過80年代後就撤掉了,差不多就在拉斯穆斯死時……」

他安靜下來,小心地咳了兩聲。

「不過嘛,愛絲崔德女性髮廊還在!」他笑道,「而且我們至少還留下一間加油站,現在叫『小城加油站』。」

霍格搔了搔頭髮。

「現在要購物,大家全往挪威、往夏洛特堡擠。我們離邊境這麼近,挪威人當然樂得我們從瑞典去購物啰。」

突然,霍格拐到路邊,停下車子,將引擎熄火。他朝右邊點點頭。

「這就是藥店,我以前就在這裡上班。現在藥店已經私有化了,店名叫『愛心藥店』。不過,省政府當時已經決定將醫療服務中央化,還要將地區醫療服務分給夏洛特堡管理,就算沒私有化,藥店也很難不關門大吉。地方政府和議會財政吃緊,能省的,他們全省了。」

「你們難道不能抗議嗎?」

「當然可以,要是現在還有幫助的話……」霍格指了指,「整棟建築最古老的部分就在這兒,省立醫院接待中心和醫生宿舍。後來一度改為保健中心與牙醫診所,不過現在全撤了。」

「莎拉不就在保健中心上班嗎?」

「是的,不過這一切很快就要消失了,只剩下殯儀館和養老院。」

他又咯咯笑了。

「所以啊,等到老的全死光、埋光以後,就什麼都不剩了。」

「聽起來真是可悲。」

「現在大家拚命想搬出去,連我都在阿爾維卡找了一間公寓。」

霍格又嘆了一口氣,隨後推到一擋,緩緩開迴路面。

突然,他眼神一亮,又笑了起來。

「不過,你知道嗎?這裡竟然開了泰式按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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