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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傑明洗過澡,刮過鬍子,套上舊西裝,對著鏡子打好領帶。在這些日常細節與動作中,存在著某種專註,能夠使他真正感到平靜。拉斯穆斯罩上一件襯衫,還有光滑近乎透明的夾克,捲起袖子,朝本傑明投來匆匆一瞥。本傑明總像個媽媽一樣,細心、體貼又焦慮。他告訴拉斯穆斯,派對在庭院里舉行,傍晚時分外面比較涼,記得多加一件毛線衣。

他們幫今天的壽星挑了一張唱片,是美國爵士樂歌手妮娜·西蒙的《我的孩子只想我》。本傑明其實有點擔心這份禮物過於窮酸,他們也許應該買一份看起來比較貴重的禮物。

院子的牆壁外緊鄰大馬路,一進門往裡走,會看到一座花園,生日派對就辦在這兒。

長桌上已經擺妥餐具,內園正中央的楓樹上懸掛著各色燈泡,戶外還架了許多蠟燭與火炬,將整個內園映照得閃閃發亮。

看這排場,受邀出席派對的來賓肯定不少。一扇開啟的窗戶前擺著一對擴音器,正對著內園,播放著美國歌手迪娜·華盛頓的歌。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向在場的熟人與朋友點頭致意,和一對女同性戀好友相擁,四處找尋拉許歐克,才發現壽星本人坐在楓樹下一張扶手椅上。楓葉正在慢慢轉黃,不久後即將飄落地面,不過此刻仍然稱得上綠意盎然。拉許歐克面前早已排了長長一列來賓,等著向他祝賀。

突然,拉許歐克不經意地抬起頭來,看見本傑明和拉斯穆斯,不禁微笑起來。

在燭光與各色燈光的重重映照下,此刻的拉許歐克看來更像一具死屍。他曾說過,他要穿著那件阿瑪尼西裝進棺材,現在他身上就套著這件西裝。

感覺上,他現在已是死人,遺體就放在這兒,在下葬前供萬眾瞻仰。

本傑明不禁打了個冷戰。

終於,輪到本傑明和拉斯穆斯祝賀今日壽星了。他們上前熱情地擁抱他,親吻他的雙頰。他表示自己實在無法起身,為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現在只能坐著了。」

「沒關係,不要緊的!」本傑明搖了搖手,化解他的不安,再次擁抱他。

「好多人哪!」拉斯穆斯佩服不已地說。

拉許歐克眼神一亮。

「當然啰!大家都來啦!」

他雀躍不已,四處張望著:所有他認識、所有他真正關愛的人,大家都齊聚在這兒,慶祝他的生日。

「我們帶了這個給你……」本傑明略顯羞赧地搖了搖他們帶來的生日禮物。

「太好了,」拉許歐克喊道,「我之後就來聽聽。謝謝,你們人真好!」

忽然,他像是有些暈眩地閉上眼睛。「那邊有張桌子,是放禮物用的,」他說著,眼睛還是緊閉著,「你們可以把唱片放在那兒……」

他不住地點頭,像是睡著了。隨後,他總算又睜開眼睛,露出疲憊卻喜悅的微笑。

然後,他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對等著恭賀他的來賓身上。

「哈啰,蓓坦,卡蘿!哎呀,你們把吉登也帶來啦!」

小狗搖搖尾巴,把腦袋靠在拉許歐克的膝蓋旁。

「是呀,你知道的,」其中一個女人一邊回答,一邊擁抱拉許歐克,她的女友則將那條黑色的拉布拉多抱回去,「一個女人身邊總要有個男人吧。」

他們哈哈大笑。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走到禮物桌前,桌上早已擺滿各式各樣的生日禮物。他們看到賽爾波站在桌前,努力幫大大小小的禮物騰出位子來。

拉斯穆斯將手搭在賽爾波的肩膀上,壓低音量問道:「嘿,本傑明告訴我不準問這個問題,可是……拉許歐克現在到底病得有多重?」

「拉斯穆斯!」本傑明大聲制止。

賽爾波只是專註地處理眼前堆積如山的禮物。

「嗯,你們自己都看到啦。」他有點心不在焉地說。

隨後,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打量著眼前如山一般高的禮物堆。

衣服、錄像帶、唱片、書籍,還有葡萄酒。

「天哪,好多禮物!」本傑明讚歎道。

「是啊。」賽爾波淡淡地說。他們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絕望感,絕望彷彿就在話語的表面下顫動著,隨時要迸發出來。

「他永遠沒機會看完這些書,沒機會聽完這些唱片,沒機會試穿這些衣服。可是,我們還能怎樣?」

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壽星本人永遠沒機會親手打開這些禮物了。

「嘿,小子們,」保羅的招牌招呼聲音飄過來,打破沉默。他隨手擱下一份有兩塊紅磚那麼大的禮物。

「《我就是克勞底阿斯》 ,連續劇第13集!哈哈哈!」他高聲大笑,「我就是來搗亂的!」

他直接對著賽爾波的嘴送上個大大的熱吻,伸出手臂,邊笑邊像樹枝上的小鳥般,嘰嘰喳喳叫著。

「賽爾波,我的小親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們已經事先寫好遺囑了,不然,他那些親戚就要搶走所有的禮物啰!」

8月,暮夏夜,生日派對即將隆重舉行。這一切,將令在場所有人終生難忘。

既閃耀又悲凄,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高歌慶祝。今晚就像是世界末日前最後一場派對,所有人只能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

在慶生會上,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剛好坐在奧夫身旁。奧夫的年紀稍長,早期曾是提米夜總會的主持人,但在被診斷出罹患艾滋病以後,他就改加入陽性集團。

他為他們講述過去斯德哥爾摩同性戀者的遭遇,「過去」可以一路回溯到大約20年前,那些故事可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所有的燭光、火炬、五顏六色的光線,都傳遞出某種信息,一切都和8月夏夜的暖熱與他們身處的中庭緊密連接。本傑明環顧四周,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感謝今晚能夠來到此地,得到至少相對上的自由,還能在這兒一起慶祝。

保羅走上前來,一把抓住拉斯穆斯,拉他共舞。本傑明繼續和奧夫閑聊。奧夫講到60年代晚期性平會成立的艱辛過往,當年本傑明甚至還沒開始上學呢。

「嗯,當時羽毛球協會的餐廳就位於利丁厄路上,餐廳里有個舞廳,我們常常以性平會的名義租用這個舞廳辦舞會。羽毛球協會裡可能有幹部同情我們的遭遇,或者他們只想收場地費,我不知道。總之,我在亨姆勒花園裡搭訕過一個傢伙,他拉我去那裡,那邊有各種變裝秀,特別精彩!我就加入成為會員。當時想加入會員,還得有一或兩個保證人願意幫你寫推薦信才行,然後還得親自到上校路的辦公室遞交申請書。我還記得,當時辦公室里有個老頭,總是穿拖鞋,走路總是拖著腳步。經過理事會認證同意後,就去提米夜總會領取會員證。我第一次去提米就是領會員證。當時提米已經成立好幾年了,在那之前,整棟建築屬於一家乳製品連鎖公司。那時候性平會分為兩部分,男同志分會叫『小圈圈』,女同志的叫『黛安娜』。你申請會員的時候,還可以使用化名。老天爺,很不可思議吧?」

光線映照在派對的人群上,五光十色。

本傑明邊聽邊想,這不就是我的經歷嗎?他轉身找紙和筆,心想,所有人都應該記住他們所經歷過的一切,無論是刻骨銘心的愛情也好,旁人的嬉笑辱罵也罷,一切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不應該這樣凋零!無論他們已經走了多遠,都不應該忘記最初出發的地方。

奧夫特別告訴本傑明,他是1941年出生,所以他可以說從出生起就被視為「罪犯」了。

他邊開自己的玩笑,大笑幾聲後,繼續描述這段歷史。

「當年提米的政策是這樣的:每周三是『男士之夜』,每周四是『女士之夜』,每到周五和周六就開放雙方交流聯誼。我們常常打趣說,男士之夜來的凈是些小娘娘,就像插著迷迭香裝飾的乳酪三明治;女士之夜來的都是剽悍、留著短髮的男人婆,就像工人吃的三明治,很『粗勇』的。我有一種感覺,當時的女同志真的比較男性化,就像芭布蘿·莎琳一樣,我愛死她了。她總是說,大家做人要謹慎,但是一定要團結。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當時的提米夜總會就像個大家庭,讓你有歸屬感,大家都認識彼此。」

拉斯穆斯從熱舞中暫時退下來,坐著休息一下。

「你們在講什麼?」他問道。這時的奧夫已經深陷回憶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拉斯穆斯在場。

「除此之外,大家也常常私下約晚餐,出來聚聚。弄到最後都變成狂歡派對,」他又哈哈大笑起來,「幾杯酒下肚以後,大家就玩嗨啦,就是這樣。」

本傑明臉紅得像熟透的西紅柿。拉斯穆斯跟著笑起來。

保羅又來到他們身旁,這次索性把本傑明和拉斯穆斯一併拉進舞池。

今夜就應該狂歌縱舞。

在這神秘凝重的月光下狂歌縱舞。

幽暗的夜色逐漸降臨。這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如果班特還健在,他一定會說: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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