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吸煙室里,只有哈拉德和本傑明兩人。莎拉剛走進拉斯穆斯的病房,與兒子做最後的道別。

本傑明從口袋的煙盒裡掏出一根香煙。

「你抽煙啊?」哈拉德驚訝不已。

本傑明瞧瞧煙盒,連自己都弄不清楚這盒煙怎會出現在口袋裡。

「這是拉斯穆斯的煙。」

「哦,這樣啊。」哈拉德一聽是拉斯穆斯的煙,彷彿就釋懷了,一切就說得通了。

本傑明將香煙盒伸到哈拉德面前。哈拉德的眼神帶著幾許不安與罪惡感,四下環顧,最後還是抽出一根煙。

「記得,別跟莎拉說。」

本傑明點著打火機,給哈拉德點煙,自己隨後也點了一根。他急促地吸了幾口,顯然不太習慣吸煙應有的步調與節奏。兩人就在凄冷的吸煙室里,靜靜地抽著煙。

「嗯,你們打算怎麼辦?要不要在我們這裡過夜?我們有一張多餘的床。」

大約一年前,他們從IKEA買了摺疊沙發床,可以充當雙人床使用。那無數個夜裡,拉斯穆斯高燒不退,全身灼熱如火爐一般,瘋狂地夢囈著。整夜照料他的本傑明,總需要幾個小時的睡眠吧。

哈拉德震驚不已地瞪著本傑明。他無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氣惱,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睡在你們這裡?」

然後他急忙打住,轉換聲調:「不,不,不用了。不好意思打攪你!」

孤單一人的本傑明,覺得自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他感覺到絕望在體內不斷擴充、膨脹,但他還是努力想說服拉斯穆斯的父親。

「現在時間真的不早了。」

「我們應該還是會回科彭鎮,這樣比較好。」

哈拉德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但他急著澄清這一點,沒有絲毫妥協的空間。

本傑明仍然不放棄,一想到要獨自回到空無一人的家……

「距離六十多公里遠哪!拜託,考慮一下吧?」

他努力辯駁。他就站在那裡,哀求著,乞憐著,低語著。

「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到那個家……」

哈拉德的語氣充滿防備,試著拉開和本傑明之間的距離。

「嗯,你總有朋友吧?」

本傑明痛苦地眨眨眼,淚水終於潰堤而出。

「我怎麼回得了家呢……」

哈拉德注視著哭成淚人兒的本傑明,動也不動。

「拜託,總有誰可以幫幫你吧?」

這下連哈拉德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他走到這位臉色慘白、幾天沒刮鬍須的年輕男孩面前,這個男孩是他親生兒子的親密伴侶。他猶疑著,但還是略顯笨拙地將手搭在對方肩膀上,摟著他。他終於找到一種最輕柔、撫慰的聲音,只有爸爸對兒子說悄悄話時才會出現的聲音,安慰他,彷彿能夠體會他的悲慘境況。

「我也很難過。你就哭吧,哭吧!」

哈拉德抱住本傑明,任由他的淚水恣意漫流,本傑明就這樣被哈拉德抱著。

哈拉德這麼做只是出於好意,他希望這樣的表態就足夠了。但本傑明可不這樣想,他緊緊抱住哈拉德,不想鬆開,他希望哈拉德感覺到自己多麼希望被擁抱、被扶持。哪怕只是多擁抱一秒鐘都好。

最後,哈拉德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從本傑明懷中抽開。動作非常小,非常細膩,但意味分明,不容置疑。

本傑明只好羞赧不已地放開他。

本傑明沒有任何權利。相對地,哈拉德沒有任何義務。

他的親生父親已經和他斷絕往來,不回信,更不接電話。當醫生告知他,拉斯穆斯只剩最後幾小時可活了,那時,本傑明其實打過電話回家。只是,當他一提起這件事,電話馬上就被掛斷。

沒錯,電話被掛斷了。

就像門在他眼前被砰的一聲關上。

本傑明竭儘力氣停止哭泣,擤了擤鼻子。

「抱歉,不好意思。」他喃喃自語,彷彿想讓對方知道,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已經越界了。

哈拉德清了清喉嚨。

「這世界上……」

小時候,本傑明在爸爸懷中總是感到無比安心。

但直到最後,爸爸還是不得不鬆開懷抱,溫柔卻堅決地將自己抽開。

爸爸說他現在真的必須離開了,不過明天一整天,本傑明可以跟著他一起外出執行任務,而且只有本傑明和他兩個人。聽起來不錯吧?

爸爸起身準備離去,但本傑明拉住他,不讓他走:「等一下嘛!你先唱首歌給我聽再走……」

父親這時總會微微一笑,盤腿坐下,用那讓人感到安心的美好歌聲為本傑明唱歌。

「我將眼鏡推上鼻樑,想確定自己是否還看得見。然後我發現,生活不可能變得快樂,如果……沒有了你!」

父親每次唱到歌詞最後一個「你」字,都會微笑著用手指點點本傑明的鼻尖,發出一聲:「嗶!」

這清脆的一聲,就像一句密碼。

這句密碼代表著「我愛你」。

哈拉德和本傑明坐在吸煙室內。此時,拉斯穆斯已死。哈拉德將最後一小段煙捻熄,嘆了一口氣,顯然有話要說。

「嗯,等一下我們就要走了,關於葬禮,有幾點需要和你討論一下。」

本傑明搔了搔頭,不太明白對方冷不防撂下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哈拉德再度開口,試著把思緒理清楚,「我以前就和拉斯穆斯談過,我的意思是,我們想……」

他連短短一句話都說不清楚,他實在太累了。

「這件事,就不能等過陣子再說嗎?」

哈拉德不悅地低頭瞧著地板,隨後又繼續說下去:「可能沒辦法,不過葬禮的事就不用你煩心了。我和莎拉已經討論過,整件事由我們兩個處理就好。」

本傑明聽得頭痛不已,有如墜入雲里霧裡,摸不著頭緒。哈拉德和莎拉到底想要「處理」什麼?

「你們不需要這麼做,拉斯穆斯先前已經和我討論過大部分的細節了。」

哈拉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打斷本傑明的話。他的口吻非常友善,卻非常堅決。

「不,本傑明,由我們來處理葬禮。這是我們該做的!但這件事必須儘快處理,我們之後可能再也不會來斯德哥爾摩了……」

他遲疑了一下,又接著說下去。

「所以,我很抱歉,我們恐怕現在就要談談關於葬禮的事情。」

本傑明聽見了,但是又沒聽懂,或者說他不願意聽懂。對方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著。牆壁被金屬板貼得密不透風,哈拉德的聲音撞在金屬板上,在空氣中飄來飄去,難以捉摸。

本傑明輕輕按摩一下自己的鬢角,用紅腫、疲倦的眼睛看著哈拉德。

「好,你不是說要談葬禮的事嗎?談吧,要怎麼辦?」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聽出自己話中的怒火。

「該怎麼說呢?我們會發布消息,說我們的兒子過世了,但我們不會提到他是同性戀。」

本傑明搖搖頭。現在,他真的是聽見了但沒有聽懂。

他們的兒子過世了,對,沒錯,可是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不是同性戀?」

哈拉德自顧自地說下去,即使他的口氣聽起來如此猶疑:「關於訃聞,我們應該要盡量使訃聞看起來,嗯……」

「看起來怎樣?」

「我們要盡量使訃聞看起來……」

本傑明終於懂了。疲倦感就在這時給他當頭一記重擊,他根本無力招架。

「……如果我列名在訃聞上呢?」

哈拉德低頭看著地板。

他總有點羞恥心吧?說出這種話,不覺得可恥嗎?

「沒錯,就是這樣,」他低語,「你的名字不能出現在訃聞上。」

本傑明忍不住大吼出聲,但現在他真的聲嘶力竭了。

「我愛他!他也愛我!我才有權利寫訃聞。訃聞是我的,不是你們的!」

哈拉德試圖表現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

是啊,展現耐心和關愛,用拖延戰術讓對方的情緒平復。反正他今晚有的是時間,可以和本傑明慢慢周旋。

「我真的很遺憾,不過訃聞恐怕不屬於你。」

「去你的!就憑你們還想安排什麼葬禮!」

本傑明罵起髒話來,總是這樣中氣不足、怪裡怪氣。說粗話畢竟與他從小的家教相抵觸。但現在他早就不在乎了!管他何方神聖,魔鬼也好,撒旦、上帝、耶和華,只要能拯救他的,他都要一併召喚過來!

「拉斯穆斯已經和我談過該怎樣安排葬禮,我們要葬在哪裡、墓碑上該寫些什麼、該放什麼音樂,都談過了,追悼會上要吃巧克力蛋糕……」

他一激動起來,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哈拉德不正面和他衝突,就只是靜靜聽著。反正不急,慢慢拖,慢慢磨,他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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