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在床上,他們總是面朝同一方向而睡,本傑明會攔腰抱住拉斯穆斯,像是要保護他。他們正上方的牆上就掛著那張畫——完美的家庭、野獸與羔羊並肩吃草,只有天堂才有的景象。

街上,一輛清潔車正在清掃著街道。

橘色警示燈的燈光時有時無地閃動著。光線閃進窗戶,照在這對熟睡的愛侶身上,可以聽到從那巨大、旋轉的刷子發出的雜訊。

真是無聊,大清早就在裝忙,有什麼好掃的?

是想把街上老鼠都趕走,讓它們在另一座比較快樂的城市裡安享天年嗎?

所有粘在把手上、電話聽筒上、玻璃、瓷器上的細菌,所有從人體排出的血液、汗液、精液、眼淚等各種體液里的病菌,那些大刷子就在這座永遠掃不幹凈的城市裡,一掃再掃。

最近這幾年,大衛·鮑伊有一首歌叫《我們都是死者》,拉斯穆斯一聽再聽,簡直愛得不得了。其中一句歌詞格外動人,甚至帶著控訴與抱怨的意味,讓拉斯穆斯魂牽夢縈。

「噢,我的小淘氣,換上你的衣服,我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了。一如我們所見,一如我們所說,我們都是死者……」

拉斯穆斯睜開眼睛,馬上驚醒過來。

從小到大,本傑明幾乎不曾在半夜驚醒過,即使只是因尿急醒來,想上洗手間,都不曾有過。

或許,這就是他一輩子都記得這件事的原因。

那一晚,他突然醒了。他扭過頭凝聽,的確有個聲音,但本傑明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他躡手躡腳地從上鋪爬下來,生怕吵醒睡在下鋪的妹妹。

瑪格麗特側身而睡,一隻手臂伸出棉被,彷彿想要握住什麼。嘴唇微微動著,像是要對誰說話。

他聽見的怪聲似乎帶有某種韻律,規律地撞擊著,又像一首曲調,有點像某人正在抱怨,正在哀號。聽起來有點像是媽媽。

「爸?媽?」他心焦不已地喊道。

沒人回應。本傑明穿著睡衣,孤零零地站在拼木地板上,感到一陣寒意。

今年的夏天才剛開始,度假小屋內仍充滿濕氣與木材的腐味。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還記得,當時他覺得驚醒過來其實是件好事。隨時保持警戒本來就相當重要。

幾天前,他們在教會的王國廳舉行集會。他、瑪格麗特和其他孩子在大人的陪同下,坐著一起聽演講。本傑明穿著剛買的西裝,瑪格麗特則蹬著高跟鞋,鞋子踏在地板上發出咔咔聲響。

有那麼片刻,他和瑪格麗特恍神了。那位站在前方講台上、原本正在高談闊論的男子突然轉向他們,說:「關於基督,《聖經》上就是這麼說的!」

他嚴肅的目光牢牢盯住兩個孩子。

「他從雲中來,每個人的眼睛都會看見他……」

本傑明立刻見到耀眼的陽光將濃密的烏雲一分為二,由眾天使拱繞的寶座越過黑雲,直飛而來。

「……地上所有民族,都因他而悲傷捶胸……」

幼小的本傑明就在這時立定志向:當耶穌基督再度下凡時,他不只不會畏懼,還會歡欣鼓舞。到時耶穌就會了解,本傑明是堅信他將再度降臨,並熱切盼望他降臨的真正信徒。

地上的人們見到了耶穌基督,竟然會又驚又懼,莫名悲痛,捶胸頓足起來。真是可悲又可憐啊!

這不僅僅是幻想而已,王國廳的長輩們可是親口證實了這一點。他們說過的話,一定錯不了的。

他的內心充滿不安,輕手輕腳地穿過兒童睡房,穿過狹小的廳室——那令人嫌惡的聲音正是從父母親的卧室傳出來的。

對那些違逆上帝旨意的人來說,今天將是黑暗的一天。任何一個有罪的人,在上帝面前都將無所遁形。

爸媽卧室的門微微開了一道細縫,從門縫間,他瞥見床頭小燈還亮著。他看見棉被下方好像藏著什麼東西,正不斷地蠕動著。

那令人嫌惡的怪聲依然持續著,咯吱咯吱,彷彿還有人在啜泣,在哀號。

他溜到門縫前,探頭朝裡面瞧。

「爸,媽?你們在嗎?你們在幹嗎?」

他一喊,怪聲馬上就停止了。

是媽媽的聲音。不過那聲音聽起來完全不像媽媽,更像個陌生人。

「孩子醒了!」

他還來不及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有人——應該是爸爸吧——從床上跳起來,就在他眼前硬生生、惡狠狠地將卧室的門關上。

他只能獃獃地站在原地。

被拒之門外。

當耶穌基督降臨,他將會嘉獎正直的人們;那些淫邪而有罪的,他將會毫不猶豫地嚴懲!

也許,報應就在這個夏季的夜晚降臨了。

本傑明總是在腦海中幻想著這樣的情景。報應到來之際,他一定要溜到戶外。總之,他要躲到戶外的開放空間。他一邊幻想著這樣的情景,一邊踩著輕快、敏捷、堅決的步伐走出城外;後方的房舍紛紛傾倒在地,地面出現一道道裂痕,而他竟能毫髮無傷地繼續前行。他受到神的庇護,他的身旁全是一堆尖叫、嚇得魂不附體、沒有信仰的罪人。他們眼見大難臨頭,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逃命。

這就是他的想像。

但他沒想到,自己會在初夏夜晚,在度假小屋裡被床笫間的淫叫與呻吟聲驚醒。待他爬起來想一探究竟,卻被硬生生地擋在門外。

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在清潔車清掃街道,橘色警示燈打入窗戶之際,被男友最後的垂死掙扎給驚醒。

面對已經牢牢攫住他的身體、寄宿在他身上的病魔,他完全無能為力……

拉斯穆斯掙脫本傑明的懷抱,翻身從床上爬起,走到窗前。此刻,他站在窗前,定定地瞧著那輛正在清掃空蕩街道的清潔車。

拉斯穆斯7歲時,曾在森林裡迷路。當時正是日暮時分,他手上還抓著一個裝有藍莓的小碗。更準確地說,他手上抓的正是那隻幸運金杯。

其實,他離家只有那麼一小段距離,不應該迷路的。爸媽也許早就回家休息了,他們一定覺得,離家這麼近,他一定找得到路,所以就把他丟在森林裡了。

然而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一切原本如此熟悉的景物突然變得無比模糊。正常狀況下,要他找到路根本不成問題,但此刻,他完全失去方向感與安全感。

他大聲叫喊著爸爸和媽媽,不過沒有人回應。他舉目四顧,附近一個人都沒有。

然後,他幹了一件傻事,而且是最傻的事。

他一發現爸媽沒有回應,馬上喊救命!他好怕,怕得要命。

他一覺得恐懼,就會想要逃跑;當他逃跑時,他只會越來越害怕,越來越想要逃離恐懼。

他開始在這片熟悉的森林裡拔腿狂奔,然而無來由的恐懼讓他根本就認不得眼前的路。突然,他一隻腳上的靴子陷進了泥坑,發出一聲悶響。它就那樣固定在泥濘里,拔不出來。

他那隻又新又好看的水手靴陷進泥淖,拔不出來了。

拉斯穆斯獨自一人,在森林裡迷了路,搞丟了一隻新靴子,內心害怕極了。他差點要滑倒在地,他的襪子很快就變得又濕又冷。

他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的某種呻吟聲,嚇得他又尖叫起來,跑得更快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正在後頭追他!

他甚至聽見對方心臟的搏動與喘息聲。他本來應該待在溫暖的家裡,但他現在卻孤身在外,找不到回家的路,爸媽更聽不到他的尖聲哭喊。

他怎麼會待在這種地方?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同時驚醒。自從拉斯穆斯確認感染艾滋病後,他就時常從睡夢中驚醒,冒出一身冷汗。他用手肘拄著床面,坐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舒服嗎?」

拉斯穆斯轉身面向他。本傑明看得出來,拉斯穆斯已經近乎崩潰,意識渙散。他心中顯然有一個揪緊的結,就像小時候折得整整齊齊、成堆塞進抽屜的襯衫。

「我不要。」

本傑明搔了搔頭,想讓自己徹底醒來。

「什麼?你不要什麼?」

拉斯穆斯重複了一次,聲音依舊細若蚊蚋,語氣卻更加堅決。

「我就是不要。」

本傑明又嘆了一口氣。無數個夜晚,他們總是像做了噩夢那樣驚醒,每次的情節都如出一轍:拉斯穆斯突然感到憂慮不安,或是因為不舒服而醒過來;本傑明一直努力安慰他,但都徒勞無功。

「親愛的,你到底不想要什麼?你不舒服嗎?你需要嘔吐嗎?」

「我不要!」

拉斯穆斯將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窗上。窗外就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庭院,籬笆,籬笆後方是那條能帶他遠離科彭小鎮的路,引領他通向歐顏,通向阿爾維卡。現在,他在這裡。

清潔車上的橘色警示燈又掃過好幾輪,光線屢次照進房間,就像從瞭望台掃進囚室的探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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