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是我把你生成這樣的嗎?

他的呼吸非常短促,甚至完全停頓。有10秒鐘到15秒鐘的時間,他完全沒有呼吸,隨後他才又開始呼吸。

又短又急,吸氣,呼氣,三次,四次。

彷彿是他的身體所發出的某種信號,某種信息。

這又是對誰發出的信號?通過這些信息,他究竟想聯繫誰呢?

他的呼吸又暫停了。這次,連守在床邊的本傑明都暫停了呼吸。

他們一起深吸一口氣,這將是最後一口氣。

他們似乎希望借著這最後一口氣,將他們所熟悉的世界、生命,甚至彼此,全部定格,牢牢記住。

夕陽逐漸沉入遠方的峽灣,夜幕降臨,湖面在白晝時種種富麗多彩的光影變化也趨於平靜。最後一抹斜陽照進剛擦拭乾凈、閃閃發亮、面對著陽台與海面的窗上。他們千呼萬喚的夏季時光尚未真正開始。

他們居住的城市又窄又暗,這裡映照著某種奇異、近乎虛幻不實的光線。

他想要永遠受到這道光線的映照。是的,永遠。

然而斜陽自顧自地繼續下沉,終於消失在湖對面的樹叢後方。沒有了陽光,他們馬上就會感受到涼意,不得不進入室內。

母親早就千叮嚀、萬交代,要他把小睡衣穿上。然而他還是一直窩在陽台上,流連忘返,直到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消逝無蹤。

他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眨眼,努力保持下去。

海與天,斜陽與晴空。

父親將溫暖的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不想再重複一遍。

本傑明又吸了一口氣,但這次,他的愛人卻沒能跟進。

愛人的頭輕輕地垂落下來,轉向他。那空洞、迷茫、顯然已經無法看見任何東西的眼睛直視著本傑明,眼神越過他,望向遠方……

「他停止呼吸了。」莎拉耳語。

至此,光線已經完全消失。沁涼的夜使他柔軟、稚嫩的身體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本傑明將臉龐貼近拉斯穆斯,彷彿想要驗證自己所見不假。他略帶不悅地低喃自語,彷彿想徹底否認莎拉剛才說的話。

「不,不,不!我看到他還在呼吸!」

不,不,不,不。

一位護士小姐走了進來,看似匆忙,卻又氣定神閑。她量了量病人喉頭處的脈搏,一語不發,聚精會神,表情相當嚴肅。

「他沒有呼吸了。」莎拉重複道。

她為什麼這麼說?

本傑明絕望地搖頭:「可是,我看到……」

「噓!」

護士小姐取出聽診器,聚精會神地聆聽,尋找著病人的心跳聲。

然後,她嘆了一口氣,向後退了一步,彷彿要為哀悼者騰出一點空間。她親口證實了莎拉已經知道的事實。

暮夏時分,莎拉、哈拉德和拉斯穆斯在森林裡漫步。莎拉和拉斯穆斯蹲坐著,采著藍莓。拉斯穆斯用他金黃色的漱口杯裝他剛摘下的藍莓。這隻漱口杯就是他的幸運金杯,每次他們到森林裡采藍莓,他一定會帶著它。

他不時地把手伸進莎拉帶來的白色大塑膠桶浸一浸。他們計畫整天待在森林裡,所以事先準備了野餐盒,有熱巧克力、三明治和塗了乳酪與果醬的雞蛋糕。他們準備繼續前往附近一處砍伐過的再生林,希望能在那兒找到覆盆子。如果那兒有夠多的覆盆子,莎拉就可以用這些野莓釀果汁了。

哈拉德突然急切地對母子倆打手勢,示意他們過來,但要保持安靜,不要出聲。對面有樣東西,他們一定得看一看。

「拉斯穆斯,你看,原野那邊!」他近乎無聲無息、悄悄耳語,同時伸手為兒子指出方向。

一隻白麋鹿正在開闊的原野上漫步。其實它的外形和其他麋鹿沒有什麼不同,只有顏色不一樣,然而當它從陰暗濃密的樹林中緩步而出,彷彿一頭只有在北歐古冰島神話中才會出現的聖獸。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看到沒,拉斯穆斯?白色的麋鹿!」

媽媽在他耳邊低語,彷彿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隨後,她將手臂保護性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

「看到啦,看到啦!」

拉斯穆斯應著,不耐煩地將母親的手臂甩開,朝這頭陌生、奇特的動物靠近一步。

麋鹿抬起頭來,朝他們的方向望去。它就靜靜地站在原地好長一段時間。

站在那兒,靜靜地瞧著他們。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拉斯穆斯知道,這隻麋鹿正盯著他,仔細打量著他。

與眾不同,遺世獨立,不屬於任何群體。

隨後,這頭奇特的聖獸走回森林裡,無聲無息,彷彿不曾存在過。

就像沉入一片深郁陰暗的湖水。

本傑明還坐在拉斯穆斯身旁,但是拉斯穆斯已經不在了。他已經撒手,進入另一個世界,擺脫人間一切風風雨雨。

莎拉溫柔卻堅決地推推哈拉德,將他帶離病房。她的口氣無比溫柔,彷彿正對小嬰兒說話。

「來吧。我們應該讓他和拉斯穆斯獨處片刻。」

他們小心翼翼地帶上身後的門。本傑明甚至沒發現他們已經離開病房。

他眼中只有心愛的人。

愛撫著他的臉頰、稀疏的頭髮,與病魔的搏鬥已然畫上句號,拉斯穆斯的臉竟突然變得平滑起來。本傑明不禁微笑,從眼前景象看來,他的愛人彷彿只是小睡片刻,很快就會醒來。

他可能還做著好夢呢。

「他要擦去他們一切的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

本傑明貼近拉斯穆斯的臉頰,彷彿要將他臉上每一道紋路永遠封存在記憶深處。

他知道,當自己踏出這間病房,就意味著訣別。

他們一起度過最後這些日子的這間病房,儼然已成為聖廳。拉斯穆斯已經成為聖人,病房裡的一景一物,病床、紊亂糾纏的被單、沉悶又帶著甜味的空氣、盛水的玻璃杯、食鹽水、點滴架,一切都已成為永恆的聖物。

只有他,就只有他無法隨之變得神聖。

他知道,只要他一離開房間,他就不再屬於他已然習慣的「我們」。他將會孤單一人,他就只是本傑明,他會徹底失去自己原有的身份,他將會無依無靠。

他將無人可愛,無人可保護,無人可守護,不需要再顧及任何義務和責任。簡單地說,他自由了,完完全全自由了。

但他不想,不想要這樣的自由……

因此,他只有努力拖延當下,貼緊愛人的臉頰,努力抹平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愛撫著拉斯穆斯的雙頰,撫摸著他的髮絲,親吻他,對著他低語。

淚水早已潸潸而下,浸濕了愛人的臉龐,他卻渾然不覺。

「現在的你,好美,好安詳。」他低語著,「你再也不痛了,這樣,我也不會痛了。」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將這句話重複了兩次,好似要將這句話變成一首小小的短詩,永遠印在自己的心裡。

「現在的你,好美,好安詳。你再也不痛了,這樣,我也不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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