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拉斯穆斯生日過後幾天,他們在沒有事先知會的情況下來到斯德哥爾摩,想給他一個驚喜。

按下門鈴之前,他們就已經開始高聲唱著「祝他長命百歲」。沒錯,到頭來還是莎拉出的餿主意,她總是喜歡裝腔作勢。

前來應門的人是本傑明。計畫失敗,他們沒能給拉斯穆斯「驚喜」。

但是他們還能怎麼辦呢?莎拉還是熱情地抱了本傑明一下,直說他看起來氣色真好。哈拉德則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本傑明的手,就像真正的男人之間握手那樣。

然後,他們所有人就這樣僵在門口,害羞起來,一句話也接不上。

本傑明說,拉斯穆斯正在洗手間「盛裝打扮」,還沒出來,真是不好意思。

事實上,拉斯穆斯一發現父母就站在門外、準備要給他驚喜,就嚇得躲進洗手間,死都不肯出來。

莎拉知道這只是玩笑話,也跟著乾笑幾聲。她索性跟著逢場作戲,帶點挑釁意味地敲打著洗手間的門,對兒子喊道:「好啦,不要再鬧啦!趕快給我出來,老娘來『查房』了!」

莎拉搶在哈拉德前進入公寓房間,帶著不可思議的眼神左顧右盼,怎麼都不肯相信,像拉斯穆斯和本傑明這兩個年輕男孩,怎麼能夠保持居家環境整齊清潔。

其實她知道,拉斯穆斯和本傑明都很愛乾淨,但她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最後終於被她瞧出點不對勁了。一件襯衫隨意地掛在椅背上,她馬上拾起襯衫將它折好。桌上還擺著剩下沒收拾乾淨的早餐,一個裝著吃剩的酸奶的臟碗,竟被當成煙灰缸使用。地板上堆了許多有封套、沒封套的唱片。

「你們真愛聽音樂啊。」她酸不溜丟地說。

「這裡是有點亂,」本傑明結結巴巴起來,羞赧地把碗盤收拾乾淨,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收拾散亂的唱片,「我們不知道你們要來。」

「拜託,問題不在這兒!你想一想,家裡沒有女人哪!」莎拉滿意地瞧著本傑明像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轉,努力地想把房間收拾乾淨,一時難掩心中的勝利感。

本傑明一面請拉斯穆斯的父母坐下,一面緊張地敲著洗手間的門,要拉斯穆斯行行好,趕快出來。

他實在太有教養了,在這種腹背受敵的狀況下,竟然還可以問他們:「一路從科彭鎮開車到斯德哥爾摩,還好吧?路面會不會很濕滑?」

莎拉推了哈拉德一把,要他先回答。

「不會,路上不會很危險。」哈拉德囁嚅了這麼一句,馬上就被莎拉打斷。

「見鬼,你老實說不就好了?一路上滑得要死!哈拉德,你有好幾次幾乎要滑出路邊去了!」

「我明明就沒有打滑!」哈拉德也惱了,高聲抗議。

「你明明就有!我跟你說,本傑明,千萬別聽他的,他說謊,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都不想再念叨他了。他根本就是個超速狂!」

「總比在路上像烏龜一樣爬好,哼!」

「總比把自己撞死好!你看,不敢大聲說了吧。因為你理虧,你知道我才是對的。」

莎拉意有所指地朝本傑明眨眨眼,好像兩人是一夥的,要和哈拉德作對。這幾年來,本傑明和拉斯穆斯成為情侶以後,莎拉想盡辦法,努力讓他融入成為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本傑明說過,身為耶和華見證人是不能慶祝自己的生日的,但莎拉在此展現了細心的一面,不僅將他的生日記得清清楚楚,還親手為他織毛衣。如果有必要,她甚至會與他一起密謀捉弄拉斯穆斯。她親吻他,擁抱他,將他當成自己的兒子……

有時,她和本傑明的關係似乎比和自己的親生兒子還要親密得多。

「老天爺,他還真會磨蹭。」

當本傑明正準備再度敲門,洗手間的門終於開了。拉斯穆斯走到他們面前。

莎拉緊緊地擁抱他,就像對本傑明那樣,親熱地喊道:「你看起來氣色真好!」

她一不留神就會流露出這種恐懼、不安的情緒。

最後這幾年,她一直非常注意拉斯穆斯和他的伴侶的健康狀況。她一直擔心著,擔心最壞的狀況是否會發生,她和哈拉德恐懼不已的「黑死病」是否已經牢牢攫住了這兩位年輕人。

莎拉向後退了一步,仔細打量兒子,馬上就發現他變得異常瘦削。

但她表面上什麼都沒說。

哈拉德和莎拉已經說好:如果兒子感到不舒服,必須由他自己來告訴他們。

突然哈拉德眉頭一皺。

「怎麼搞的?你化妝啊?」

他伸出手,想碰碰拉斯穆斯的額頭,但被兒子直接躲開了。

「我沒有!」他憤憤不平地答道,「那只是用來遮粉刺的軟膏而已。」

哈拉德聽到這個答案,還必須裝得非常滿意。

本傑明正準備把奶油加到裝著水果沙拉的湯鍋里,他們唯一能夠拿出來請父母的就只有這樣東西。但是莎拉堅持由她來拌奶油,她一邊端著塑料碗,一邊責備拉斯穆斯和本傑明,平常都不回去看看,打聲招呼。

「我們整修了廚房,還在客廳里加裝壁板,現在家裡總算變得比較體面一點了。我最近開了一門教老人們烹飪的課程,你爸還在合唱團唱歌呢!哈拉德,你不是很會唱男中音嗎?來嘛,唱幾句給我們聽聽!」

莎拉繼續拌著奶油,哈拉德則笨拙不已地唱著「幽谷之中,綠意盎然」。就在這時,莎拉不知打哪兒來的勇氣,竟直接脫口而出,她說她覺得拉斯穆斯看起來其實一點都不健康。不只不健康,還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本傑明和拉斯穆斯都沒有答話,只是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那種眼神,就像從懸崖上墜落、發現一切已經太遲的人會出現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又如何能逃過莎拉的眼睛?

突然間,她明白了。

「說真的,你們好嗎?」她耳語道。

她感覺自己在耳語,卻又不那麼確定自己正在耳語。也許她其實正在大吼大叫著。

最後還是本傑明回答,他的聲音平靜異常:「不太好。拉斯穆斯不太好。」

拉斯穆斯對著愛人大吼:「要你多嘴!」

莎拉停下手邊的動作,仔細地檢視著自己的親生兒子,然後說道:「你一點都不健康,你現在瘦得只剩皮包骨!」

這時,哈拉德的歌剛好唱完了。他不禁抱怨:「喂,你們不是叫我唱歌嗎?我都唱完了,都沒人在聽啊!」

莎拉根本不理他。現在是關鍵時刻,她必須知道真相。

她必須證實她的懷疑。

「聽好,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哈拉德困惑不已地插嘴:「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本傑明嚴厲地盯著拉斯穆斯:「拉斯穆斯,你現在就說清楚!」

拉斯穆斯則惡狠狠地回瞪著他:「我恨你,我恨你!」

哈拉德忍不住喊道:「喂喂,搞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莎拉突然發出一聲哀號,異常凄厲,彷彿直接向上帝提出控訴。在將來的短短几年內,上帝將會徹底辜負她的期望,但此時的她仍然毫不知情,還以為這上帝真能夠改變現實,或者……命運。

「上帝!這不是真的,請你告訴我,這不可能是真的!」

哈拉德猛然站起身來,堅決地表示他們必須走了。

莎拉絕望地喊道:「不,哈拉德,你不懂!」

哈拉德大聲咆哮:「我懂,我全懂了!我只是不想懂而已!把你的東西收一收,我們回家去!我出去發動車子,現在就走!」

「不,哈拉德,我們現在必須冷靜。先坐下來,像個大人一樣,坐下來,好好溝通,說清楚。我們現在不能恐慌。」

然後,莎拉繼續機械式地瘋狂拌著奶油,她的丈夫則繼續在桌子與廚房之間的狹小區域來回走動。

她納悶極了,這到底是種什麼感覺?她又該怎麼感覺?她曾經努力想像這會是什麼情景,她讀過報紙、看過電視節目,她實在非常擔心,這一點他們總可以諒解吧!她一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發生這種事,本傑明和拉斯穆斯已經在一起了,他們不會被傳染的!她一直相信,只有那些行為不檢點的傢伙才會被傳染……她知道這種想法要不得,可她的確是這樣想的。

她再看著拉斯穆斯,頓時了解真相。拉斯穆斯刻意避開她的眼神。

她用緩慢、絕望、帶著譴責的語氣說:「如果你們不隨便跟別人亂來,就不會這樣了。」

兒子囁嚅一聲,想要抗辯。

此刻母親對他所提出的指控,就是他上百、上千次覺得自己污穢的罪行。

「你一定不相信這就是我們的選擇吧?」

不,哈拉德再也受不了了。經年累月所累積的怒氣就在這一刻爆發。

「你們兩個在這裡要求我和莎拉接受你們的選擇,了解你們、尊重你們,你們嘴上老是掛著一堆『公平、正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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