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時間已至半夜,情況一如往常,他的呼吸就像最近24小時一樣,痛苦急促。他乾瘦喉頭上的皮膚不住地顫抖,每吸進一口氣就脹大起來,彷彿一個小小的風箱,一下脹得緊繃,一下又抽得乾癟。

有時,他聽起來就像在呻吟。這時本傑明就會感到格外不安。

一直缺氧、無法自由呼吸,一定很痛苦。

護士小姐早已叮囑過:若是拉斯穆斯需要更多嗎啡,請隨時告知。嗎啡可以協助他呼吸順暢,但也會加速他的死亡。

其實已經沒救了。管他的,只要他不要繼續受苦就好了。

手腕處的脈搏已經幾乎測不到了。

數日以來,他的雙腳已呈現紫色。

由於各器官組織逐漸壞死、失去功能,身體只能逐一放棄無法顧及的部位。現在只剩下肝肺、大腦與心臟等核心部位還在運作。

本傑明坐著,瞧著拉斯穆斯的喉頭。他的嘴巴半張著,彷彿一條被遺留在乾燥赤裸岩壁上的魚,即將窒息而死。

乾燥破裂的嘴唇。深深凹陷的雙頰。半開半合的雙眼。

他再也看不見了。

哈拉德小心翼翼地搬來一把椅子,靜靜地擺在離本傑明約一米處。

兩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拉斯穆斯。

好長一段時間裡,兩人一語不發。

隨後,本傑明沒來由地問道:「為什麼身為雙親的你與莎拉在得知拉斯穆斯染病之後,從未來探病?」

哈拉德的臉頓時紅得像西紅柿。他清清喉嚨,一邊吞咽口水一邊問:「那你們呢?我都給過你們買車票和其他用途的錢啊。」

本傑明嘆了一口氣。腦中千頭萬緒,卻始終無法明說,只能化為一聲長嘆。

「我們先不提這個。請你回答我,為什麼你們不來?」

他們開始推卸起責任來。

哈拉德將臉埋在手掌之間。原因很簡單:他實在無話可說。

現在,身為父母的兩人就站在這裡,都沒有盡到應盡的義務。

「我們不是都打過電話嗎?我們真的沒想到,情況會變得這麼嚴重、這麼緊急……」

他停頓了一下,把臉從雙手中抬起,拉高音調:「本傑明,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拜託你,不要再怪莎拉了。她……不,不只是她,我們兩個都覺得……覺得良心不安……」

他無法把整句話好好講完。

這句沒說完的話,就像夫妻倆的罪責一樣,飄蕩在空氣中。

本傑明抬頭望著哈拉德,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對方。他的眼神並不嚴厲,也不帶有任何惡意。

「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關於我們兩人,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

「抱歉,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說,關於我和拉斯穆斯的關係,你們到底有什麼想法?你們到底說了什麼?」

哈拉德被問得困惑不已,但還是努力找答案。

「你問我們怎麼說啊?我們就說……他和一個好朋友住在斯德哥爾摩。」

本傑明皺了皺眉頭,顯然對這樣的回答不甚滿意。

「可是你也知道,斯德哥爾摩的房子夠難找的。」

「跟一個『好朋友』?」

本傑明哼了一聲。

哈拉德感到羞赧不已,但還是為自己辯解著:「然後其他人就會說,哦,對啊,對啊,要在瑞典首都找房子真是不容易。然後我就能夠把話題轉到『斯德哥爾摩房子夠難找』這件事情上。」

本傑明搖了搖頭。

「只有這些嗎?沒有別的?」

「是啊,斯德哥爾摩的新公寓房價,竟然比在科彭鎮買一整棟房子還要貴!這太明顯了,一定有人在炒作嘛!」

哈拉德朝自己親愛的兒子投去一瞥,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

「我曾經努力想說服自己,會變成今天這樣,真的不是我的錯。但是,拉斯穆斯,如果這真的是我的錯,請你一定要原諒我。」

「你的錯?什麼意思?」本傑明不能理解。

「不然我們今天怎麼會坐在這裡?不是嗎?」

本傑明注視著哈拉德。

身為將死之人的父親,他完全有理由呼天搶地,如果哈拉德這時火冒三丈、指著本傑明破口大罵,本傑明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

過去這幾天,他只睡了不到兩小時。鬍子沒刮、臉沒洗,藍色眼睛下方是深深的黑眼圈,眼神中滿是倦怠與無盡的哀傷。

最糟糕的是,他一定也知道這一點。

而且他也完全同意。

這當中一定出了什麼錯,而且是很嚴重、不可原諒的錯。

在一個人眼裡,某條路才是正確的道路;末了,這條路的盡頭卻只有死亡。

他完全無法爭辯。

本傑明幾乎可以聽見父親那乾涸、堅決、拒絕妥協的聲音,每當他提出一個問題或父親覺得他做錯事,父親總是會用這種語氣說話。

「嗯,這樣啊?本傑明,現在打開《箴言》第14章第12節,我們來讀一讀。」

一想到在家裡廚房或教會王國廳所舉辦的無數讀經會,一想到自己從小到大做的所有筆記,本傑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不管父親說些什麼,他總能用《聖經》里的話證明自己的話是絕對正確的。最後父親一定是對的,他完全沒有爭辯的餘地。

他們父子倆之間的討論與對話一向如此。父親代表了整個教會乃至教堂的威信。

「瑪格麗特?請你現在翻到《箴言》第13章第20節,我們要再讀一段上帝留給我們的箴言。請朗誦給我們聽!」

父親耐心地等候子女翻到他們準備要閱讀、朗誦的章節。本傑明的妹妹對於《聖經》篇章的正確位置永遠一問三不知,而本傑明總是能夠迅速又正確地翻到。他相當引以為傲,假如能夠更迅速翻到正確的章節,就能證明自己的基督教信仰更純正、更真切。

父親就這樣坐著,等待子女找到正確的章節。

他們的父親看起來總是那樣心平氣和,穩重、沉著。

「犯罪的人有禍了,正直的人有福了。」

瑪格麗特用怯懦、羞澀的聲音,讀著自己翻到的《聖經》篇章。她知道,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地找,最後還是會找錯。

要不然,我們今天怎麼會坐在這裡?

他能夠輕鬆地翻閱《聖經》,熟練地背出使徒掃羅寫給加拉太人的信。只要從信中挑出一句話,他就能夠將他們所有人定罪。

「就像《加拉太書》第6章第7節所寫的一樣:不要自欺,神是輕慢不得的。人種的是什麼,得的就是什麼。」

本傑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將背挺得筆直。他感覺自己必須離開房間,舒展一下筋骨,恢複腿部的血液循環。雖然他的眼神相當集中專註,卻不忍繼續注視自己愛人飽受病魔摧殘的垂死面容。

他也知道,事實上,他現在不能離開拉斯穆斯的病床片刻,他甚至不敢去洗手間。

他的愛人隨時都會斷氣,他絕對有義務在場。

但他還是努力說服自己:一分鐘,不多,一分鐘就好!然後他走了出去,離開病房來到長廊上。

莎拉還待在小小的休息室里,似乎正在安排些什麼。她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兩人目光交會。他點點頭,覺得自己放哈拉德一人守著拉斯穆斯,實在不太好意思,應該向她賠個不是。

他想向她解釋,自己的背已經相當酸痛,必須出來活動一下。

莎拉從袋子里掏出一樣東西,那是一件手工編織的毛衣。

她走出休息室,在走廊上攔住本傑明,將毛衣遞給他。

「喏,穿起來吧!」她低聲說道,「你好像著涼了。」

莎拉看來又累又絕望。

「這是我為拉斯穆斯織的毛衣,剛織好的呢。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尺寸可能大了一點,他實在太瘦了。」

她非常努力地要自己保持冷靜。別哭,別讓情緒潰堤了。

她有些粗魯地將毛衣塞到本傑明的手上,本想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卻顯得很不友善。

「你就穿上吧!我想,尺寸應該跟你差不多。」

本傑明乖乖聽話,穿上毛衣。

「真是好看。」他用最輕柔的聲音說。

莎拉雙手抱在胸前,從他身旁踱步走開。

「是啊,我們本來以為還能拖很久……」

她沒哭出來,聲音卻突然斷了,彷彿胸口挨了重重一擊,斷了氣。

她繼續雙手抱在胸前,越抱越緊。

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完全於事無補。

保護、喜歡甚至關心一個人,又有什麼用?有什麼意義?

織了這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毛衣,又有什麼用?有什麼意義?

想是這樣想,她還是在科彭鎮的家裡織了這件毛衣。

她完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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