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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陰雨綿綿。表演早已結束,但班特不願回家。

說是回家,不過是借住在克拉拉教堂北街認識的朋友的位於南郊沼社區的家裡。

有時,他會借住在另外兩位中年男士靠近東礦廣場術士街上的公寓。雙方談好:只要班特願意陪他們,他就可以睡在舒適的客房內。

斯德哥爾摩的夜又黑又暗,無比空虛。所有居民彷彿全從城裡撤離,空蕩蕩的人行道,所有酒吧全關門了,地鐵站很快也要跟著關閉了。

賽格爾廣場的玻璃雕像一柱擎天,閃動著藍紫色光芒,直通無星的夜空。美麗,卻又陰沉,照亮了周遭的荒蕪,一如旋轉木馬的輪轂,只是周圍連一輛馬車也沒有。

各條大路從圓環恣肆延展,斯維蘭路一馬當先向前延伸,直通至北關區,好納入更多的商店街。圓環的另一條主線就是NK百貨公司所在的港口街,克拉拉山街則是第三條主線。

克拉拉山街通過中央車站,一路通向國王島,在抵達火車站前穿越克拉拉教堂。這座教堂的名字正如克拉拉山街與女王街那個交叉路口:克拉拉教堂北街。

斯德哥爾摩的克拉拉教堂北街,足以和哥本哈根的因斯塔街、德國漢堡的瑞柏街相提並論。然而此地已非過去風貌,市政府進行過幾次掃蕩與整修,決心把藏在這裡的牛鬼蛇神清除殆盡。

社會風俗的風向也出現大轉彎,政府對成人俱樂部與夜店施加一堆限制,這些限制徹底改變了俱樂部的經營方式,弄到最後,店內只得播放色情錄像帶,這項新活動尚未在一般家庭中推廣開來,但在成人俱樂部里愛好者得以一飽眼福。

入口處的大房間內仍舊擺放了一般書報雜誌,這裡的最高原則就是保持安靜。翻閱著色情雜誌的男性臉上夾雜著既貪婪又做作的漠不關心,還有些微的恥辱感。他們寂靜無聲地在書架間游移,小心謹慎地挪動步伐,大家彷彿事先達成了共識,完全避開眼神的接觸。

窗外晴朗的夜空下,只剩無人聞問的人們還在街上遊盪。這些人通常其貌不揚,總是形單影隻。借著夜色掩護,他們還能假裝自己正在趕路。

其實他們根本沒在趕路。

沒人想要他們。他們無處可去。

他們只是走了又走,一直走,一直走。

他們的相貌醜陋,無人問津。

在這一帶、這個圈子裡,年輕俊美的班特宛如天神下凡。

他們見到他,就像一群垂涎三尺、吠叫哀嚎的餓狗。

他只需要站在原地不動,他們立刻就將他團團圍住。

有時事情的發展會變得很滑稽。有一回,一個滿臉鬍鬚的矮小男子不斷地從班特面前走過,最後終於忍不住猶豫地靠近班特,開始對他說話。

「嗨。」小個子鬍鬚男說。

「嗨。」

「嗯。」小個子鬍鬚男清了清喉嚨。

「嗯?」班特應著,卻沒跟著清喉嚨。

小個子鬍鬚男沉默了一下。

「你在幹嗎?」

「我就站在這裡,沒幹嗎。你呢?」

「在外面晃晃。外面好冷。」

「嗯。」

「空氣好新鮮。」小個子鬍鬚男又說。

班特費了好大一番勁,才忍住不爆笑出來。

兩人依著彼此站著,卻沉默不發一語。班特將眼神轉向他處。

最後還是小個子鬍鬚男開口:「我就住這附近。走吧,我請你喝杯茶。」

「好啊。」班特應道。兩人一起走著。

……

最後,班特點著香煙,要求留著鬍鬚的白痴男人出錢叫計程車把他載回家。

回家?哪裡是家?

回家,就是回到克拉拉教堂北街。

那裡的夜空從來看不見一顆星星。

回到克拉拉教堂北街時,時間已經晚了。街上只剩最後一輛車繞著最後的圈子,人行道上一個人都不剩了。

班特轉身離開那裡。

他要上哪兒去呢?

他要想辦法趕上通往郊區的最後一班地鐵,碰碰運氣,希望至少其中一位姐妹在家,還是要打電話給術士街的那些老頭,還是……跳上這最後一輛逡巡的車,賭賭看對方願不願意留宿他?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很快他就要滿18歲了。

針對媽媽的質問,他一概以「在快餐店打工」隨便應付過去。老媽還會問他,他哪來這麼多錢買一堆又新又時髦的衣服。這時他就會說,他是時尚雜誌的模特兒,每天對著鏡頭擺擺姿勢,就可以荷包滿滿。

自從他16歲那次在市立劇場看完戲之後,就再沒進過劇場。他依舊躲在劇場出口幾米外的陰影下,用仰慕到近乎嫉妒的眼神,偷偷瞧著從劇場離開的演員。

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轉折點應該要出現了。應該有大事要發生了。

他不能繼續站在外面,像個路人一樣痴痴地往裡面瞧。

他要想辦法進去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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