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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班特初次抵達斯德哥爾摩時的事了。

那位邀他試鏡的大導演帶著他,來到斯德哥爾摩市劇場。

在此之前,他從沒進過劇場。唯一一次看戲的經驗,是國家劇團來到漢瑪灘,在體育館進行公演。

舞台就在他的眼前。

低垂的簾幕,好似在隱藏、保護某個重大的秘密。

一開始他還天真地認為,偌大的觀眾席絕對不會坐滿的。戲即將開演,還有好幾排座位空著呢。

隨後,觀眾魚貫而入,在位子上坐定。他出神地四下張望,即使跟其他人一樣只是觀眾,無須上台表演,他還是感到莫名的緊張。

就在這時,彷彿某種奇蹟發生,人潮瞬間蜂擁而入,燈光即將轉暗之際,觀眾席上已經座無虛席。班特緊張地探頭探腦,舉目所見的每一個觀眾都定神地瞧著舞台,等待著即將開始的演出。

他會永遠記得,自己的生命就從這一刻起截然不同。他與劇場邂逅的這個晚上,就是他生命的轉折點。

帷幕悄悄被拉開。空曠的舞台簡直一望無際。一位女演員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舞台中央,定定地瞧著班特。她對著他說話,每一字每一句,都連續貫穿他稚嫩尚未成熟的心靈。

黎明時,總會有那麼一刻,

你可以直視陽光而不被光線刺傷;

一望無際的水畔,一隻巨眼緩緩睜開,

泛著微弱、近乎友善的光,

那是透視生命的一瞥,

你無須擔心,更無須畏懼……

班特屏息凝神,熾熱的心竟就這樣停在那一刻,連跳都不敢跳一下。

他會一次又一次重新審視這段表演。他會熱切地等待帷幕重新揭起,那位孤單的女演員重新對著他說話。

他很快就將這段開場白背得滾瓜爛熟,狂熱地與台上的女演員玩起對口形遊戲。

那麼一刻……

透視生命的一瞥……

更無須畏懼……

不要怕。不要畏懼。

多麼偉大、多麼簡單卻又多麼動人的承諾!

他的心徹底地被震撼了。

隨後,一位年輕的男演員站在舞台上,身穿精心剪裁的戲服,布料下結實的肌肉清晰可辨。他側著臉,站立著,孑然一身站在光束之下,眼神望著暗處,帶著幾許渴望、幾許悲傷,彷彿在追尋什麼。

黎明之際,一切如常,

直到生命中最後一個早上,

對叛逃者而言,這真是美好的一天……

班特身處漆黑之中,不住地喘息;舞台上那位年輕的男演員,俊秀的臉龐,不可抑制的悲痛,多麼不願接受眼前的現實,只想努力找尋另外一片天地,明明已經做出決定,卻又躊躇不前,怯於行動,那種矛盾……

男演員再次開口時,班特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從他的嘴裡流瀉而出。這時,班特做出了兩個改變他命運的重大決定。

他要成為演員。他更要不計一切代價在斯德哥爾摩闖出名堂。

清朗、無星的夜空,

對叛逃者而言,這真是美好的一天……

拍片結束後,班特沒有回到漢瑪灘的家,更沒有回到厄斯特松德的高中繼續就讀,而是直接搬進這位導演家。導演不只有識人之明,更懂得栽培人才,身邊總圍繞著許多長相俊美、有潛力的年輕人。導演向瑞典職訓局申請補助,支付班特薪水,讓他成為自己的私人助理。

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後,班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衝到劇場,然後在表演結束後,站在離出口不遠的人行道上,偷偷觀察演員們。剛才站在鎂光燈下的演員,現在全都卸了妝、換上便服,儘管如此,他們的身上彷彿依舊散發著光芒,遮也遮不住,他們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樣。班特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詞了。

他最喜歡在演員們毫無防備時偷偷觀察他們。他總愛站在陰影下,當幾個演員同時走齣戲院時,豎起耳朵聆聽他們交談。有時他甚至會刻意跟蹤其中幾個人,躡手躡腳,不發出任何聲音,一顆心既焦慮又狂喜地跳動著。他儘可能地貼近這些人,幾乎想附身在他們身上。

他開始光顧一家位於皇家劇院旁邊名叫「格蘭特小棧」的酒吧。與其說是酒吧,其實更像賭窟或下流的娛樂場所;酒館裡的裝潢真是極盡怪異之能事,即使位於鬧區,裡面總是空蕩蕩的,只有皇家劇院的年輕演員會光顧這裡,像拉克·馬格努斯、尤漢·賀登堡、勞夫·史庫倫德與彼得·史托摩爾等人。

這些人就是班特想要「瞻仰」的對象。

他就坐在酒吧里,離這些名演員只有一桌之隔。這真是太不真實了。

當皇家劇院推出年度大戲《階級敵人》之後,這些年輕演員頓時成為媒體焦點。初演安排在較小的劇場,隨後開始在大型劇場連續上演,儘管如此,每次演出的預售票一推出,還是被一掃而空。

演出佳評如潮,這些初出茅廬的年輕演員頓時獲得大眾的崇拜與景仰,宛如天神下凡!只有當他們在演完戲後,坐在酒吧里小酌一杯,才比較像凡人。

就像魔術一般。

總有一天,他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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