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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進入尾聲,紫丁香已經盛開。有時就是這樣,夏天來得早,天氣熱得快,花兒不只開得快,還開得異常濃密,簡直是怒放。

不知為何,今年的夏日來去匆匆,將光與熱一瞬間燒盡就離開了。仲夏節還沒到,紫丁香叢就只剩乾枯黃褐的小樹枝。山丘上教堂前,散落一地的花瓣,彷彿五彩碎紙,正在憑弔一場已逝的宴席。

教堂里,通往主禮拜堂的走道盡頭,擺著一副淺色木製棺材,上面插著一朵玫瑰。

棺材正面的鏡框里,是一位年輕人的遺照。他異常俊美的臉龐,掛著深邃迷人的微笑,是個人見人愛的美男子。

美麗的外貌,精湛的才華,無可限量的前途,最後卻像天際流星,倏忽即逝。

棺材旁邊有一座鐵制燭台,孤獨的燭焰在風中搖曳。

整副棺材除了那朵玫瑰花之外,沒有任何裝飾或點綴。

一切彷彿都是未完成品。一切都是殘缺的,彷彿還有什麼正在加工,正在醞釀。

教堂大門敞開,人們從四面八方,或三五成群,或單獨走上前來。

天氣相當美好。這樣的天氣更適合放暑假前的結業式,或是夏季戶外婚禮。但是身穿墨色西裝的司儀站在石階上,神色凝重地發著流程表,走進教堂的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樣悲愴、蒼涼,彷彿凍結——然而外頭正是燦爛溫暖的6月天,這一切真是太不協調了。

前來的大多是年輕人,死者本人也才二十齣頭,他的人生才剛開始發光,他正要向全世界證明自己……

這座小巧的黃褐色木造教堂,從外觀上看,它像一座鄉下的教堂。據說這還是故意設計的,這樣才不會把人嚇跑。

20世紀初的時候,大批窮困的民眾從鄉下湧入首都,只為謀得一份工作,圖個溫飽。他們需要能夠提供精神慰藉、讓他們傾聽上帝箴言、接受聖餐禮的地方。位於1公里外的卡特琳娜教堂有著宏偉的雕刻,真材實料的大理石禮拜堂,反而顯得太崇高、太肅穆了,不適合這些剛到城裡的草根民眾。

相反地,這座聖靈教堂就顯得平易近人。

悅塔街南端的聖靈園中有一座隆起的小山丘,四周綠意盎然,聖靈教堂就位於此地,對所有人伸出歡迎的雙臂。拼木地板,牆壁上簡單的掛畫,寬闊的窗戶透進更多光線,教堂里的一切顯得非常樸實無華,散發出一種友善、平易近人的氛圍。

儘管如此,大家進入教堂後,朝入口右邊那間小到不能再小的接待室望過去,仍然看到有一家人面帶驚恐、惶惶不安地坐著。

他們大老遠地專程從漢瑪灘坐火車趕到斯德哥爾摩。這段時間,他們在城裡遇到的人都相當友善。

當年在厄斯特松德咖啡廳發掘班特的導演非常大方,讓他們免費住在自己位於南島區的雅緻木屋,他自己則花錢住旅館。

班特曾在表演藝術學院待了三年,校長特地接待他們,促膝長談,對班特的表現與才華讚譽有加。他再三表示惋惜:這真是文藝界莫大的損失!

班特就這樣走了,這真是文藝界莫大的損失。

校長還特地給他們看全國各大報紙對當年畢業公演的評論剪報以及表演的精彩片段。當時每一家報紙、每一家新聞社都專文報道過班特。

他直接將所有剪報送給那一家人。那位母親會把這些剪報,還有愛子早年參與演出的電視影集報道,用文件夾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只為紀念那如流星般耀眼卻短暫的成就。

離開學校時,他們遇見一位全國知名的演員。這位演員一知道他們的身份,便緊握住他們的手,久久不願鬆開。他再三告訴那位母親,她的兒子真是百年一見的人才,他多麼希望能夠與班特共事!他語帶哽咽,直說班特的死真是無法彌補的損失,說到最後幾近泣不成聲……

這時,大家再也忍受不住,終於痛哭失聲。

所有人就這樣站在表演藝術學院入口台階上哭泣。

他們和這些導演、演員、校長素不相識,而他們竟為了班特的死感到如此悲痛!

即使萬般絕望,這家人還是為自己傑出的兒子感到驕傲。

進入表演藝術學院就讀,一直是班特最大的夢想;在他有限的今生里,他也確實在斯德哥爾摩功成名就,發光散熱,將整個城市納入自己的地盤。最後他們決定,就在這座位於表演藝術學院旁邊的教堂為班特舉行葬禮。

真正關心、疼愛班特的人都住在斯德哥爾摩,在這裡為他舉行葬禮,也算是某種落葉歸根吧。

家人之間心照不宣:要是讓班特自己選擇,他一定寧願被埋葬在斯德哥爾摩。

所以,他們現在才會驚慌地坐在小小的前廳內。教堂被前來憑弔的人擠得水泄不通,從禮拜堂內傳來的交談耳語,全被他們聽得一清二楚。

班特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死真是天妒英才,是藝術界永難彌補的損失……

他們身穿黑衣,六神無主地等待著牧師的指示。廳內早已坐滿他們不認識的人,包括劇院人員、演員、藝術家,這些人想必都彼此認識。

班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集媽媽與兩位兄姐的寵愛於一身。他是全家人心中永遠的小寶貝,為了一圓星夢而來到斯德哥爾摩。

大姐用手臂攙扶母親;剛服用過鎮靜劑的母親冷漠、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過去這幾個星期,她悲憤交加,幾乎都要把指甲給咬碎了,她的手指又紅又腫,甚至開始發炎。她哭了又哭,眼睛下方的皮膚紅腫,好似鱗片一般隨時會剝落。

門開了,大哥躡手躡腳溜了進來,用最輕柔的聲音告訴姐姐與母親,廳堂裡面已經座無虛席。全家人只能從絕望中尋找這樣的慰藉:他們的小班特隻身一人在斯德哥爾摩闖蕩,竟然有這麼多人喜歡他!這絕對讓人感到欣慰。

「他真的很棒。」母親一再耳語,緊握住女兒的手,試著從她的眼睛裡尋求同意。

女兒的眼眶泛著淚水,點頭表示同意。

「沒有比他更善良、更好的人了……」

一陣禮貌謹慎的敲門聲之後,牧師走了進來,告訴他們葬禮即將開始。

如果家人已經準備好了,典禮就可以開始了。

準備好了?

他們怎麼可能「準備好了」?

從來沒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道理,這不只違反自然法則,更違反一切。

是的,違反一切!更何況是她年紀最小、最討人喜愛、像陽光一樣燦爛的兒子!

但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母親還是站起身來,一起身便感到重心不穩,簡直像是在空中盤旋。她一邊木然地朝牧師點點頭,一邊用紙巾繼續擦拭淚水。

準備好了嗎?不能再拖了。

她仍舊無助地望著自己的孩子,彷彿指望他們告訴她該怎麼做。

女兒緊張地咬著指甲,手指的表皮出現一道裂口,鮮血迸流而出。她局促不安地拿起擤過多次鼻涕、已經皺巴巴的手帕,壓住流血的手指頭,同時不耐煩地起身。

天殺的,趕快送我們上絞刑台,趕快完事吧,別再拖了!

牧師問他們是否已經「準備好」時,班特的大哥覺得自己全身好似凍結了一般。他多想放聲尖叫,多想讓時間的腳步停下,使一切恢複從前的樣子。他更想痛揍牧師一頓,將她碎屍萬段!

但這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咬牙切齒,咬到下頜幾乎碎裂,卻依舊無能為力。

「我們走吧。」他低聲對母親說。當他一站起身來,整個世界彷彿跟著瓦解。

這一切實在過於光怪陸離,叫人無法理解,無法相信。

這時,教堂鐘聲響起。

兩位子女一左一右陪著母親,攙扶她進入大禮拜堂。

所有參加葬禮的來賓幾乎同時轉過身,站起來,幾百雙眼睛同時盯著這家人。他們完全不認識這些來賓,這些人都是功成名就的社會人士,穿得光鮮亮麗,家中想必也沒有早逝的子女或弟妹。他們看見其中許多來賓已經哭泣過一陣子,他們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真情流露,真心哀悼他們逝去的至親至愛。

所有人都對這家人尊敬不已,卻對發生的一切同樣無能為力;他們彷彿全遇上了海難,沒有救生圈,舉目所及但見一片汪洋,看不見陸地。

母親突然想道:天哪,竟然來了這麼多人!她的小班特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他是這麼受大家的喜愛,整個教堂的大禮拜廳座無虛席。

她轉身一瞧,發現前面那副棺材被高舉著、豎立著,張牙舞爪,像是在威脅她。

她完全無法理解。

完全無法理解!

誰躺在棺材裡?她不知道是誰躺在棺材裡!一定是誤會,一定是有人搞錯了!

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抗拒,她不想接近祭壇上的棺材,她就是不想!

她的兩個子女必須推著她前進。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他們竟然緊緊抓住她,一步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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