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拉斯穆斯走出公寓大門,本傑明如影隨形地跟在後頭。跟先前比起來,現在溫度反而暖了些。他們停下腳步,凝視天空。開始下雪了。

天空一片紫色,空氣中緩緩地飄著雪,這一幕甚是壯觀。

兩邊所有住家窗戶旁都點上了降臨燈與各式的燈座。地面上,新降的雪已鋪上一層薄薄的白。

「地鐵站往那邊走。」拉斯穆斯邊說邊朝右邊點點頭。

本傑明笑了。

「假日時間的深夜是沒有地鐵的。」

拉斯穆斯看起來鬱悶極了。他早該知道這一點的。沒有地鐵,怎麼辦?

「啊,那,我們走吧。」他遲疑地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其實不知該往哪兒走。

兩人不斷呼出白色霧氣。厚厚的積雪巋然不動。人行道上一個腳印都沒有。

拉斯穆斯左右張望。為了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笨拙的菜鳥,他決定取道左邊,走到木匠街。提米夜總會就在木匠街上。

所有店家的櫥窗燈光皆已熄滅。人行道上杳無人跡。

如果他沒記錯,過了前面一個街區有條大街。他決定先找到那條大街再說。

本傑明跟在他身旁,沒問他們要往哪裡走。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聊著。拉斯穆斯不想承認,他在城裡只要一離開地鐵站,就會迷路。因此他一個勁地走著,假裝相當確定自己的方向。

他們來到一處設有交通信號燈的路口,那裡站著一個男子,牽著一隻頸上掛著項圈的黑狗。路上一輛車都沒有,但他們仍然乖乖等候綠燈。

拉斯穆斯用眼角餘光偷瞄街牌,想確定自己的方向感是否正確。他讀著號角街的街牌,但他只知道自己站在第一次找尋提米夜總會時走過頭的同一個地方。

這條街簡直一望無盡,他朝左右兩側望去,卻看不見路指向何方。

拉斯穆斯斜眼瞧瞧本傑明,然而對方看來漫不經心,簡直無憂無慮,完全看不出來他已察覺到拉斯穆斯的不確定感。他只是站在拉斯穆斯身旁,眯著眼,看著天空,彷彿樂不可支。

「哇,雪下得好大啊!」

「嗯,真的。」拉斯穆斯應著,馬上察覺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真是沉重。他這邊瞧瞧,那邊瞧瞧,努力想搞懂要怎麼走,要怎麼帶領對方前進。

「你在斯德哥爾摩認得路嗎?」本傑明問道,口氣既誠摯又無邪。即使事實擺在眼前,拉斯穆斯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兒,以及要往何處走,本傑明還是相當認真地問。

拉斯穆斯如釋重負,笑出聲來。

「完全認不出來!」

莎拉站在客廳窗前,將額頭緊貼著玻璃窗,望著窗外的空地、籬笆、道路。聖誕晚餐已經結束,菜肴比起往年相去不遠。雪絲汀一如往常貢獻一道腌漬鯡魚,克莉絲汀娜一如往常只帶了一盒阿拉丁巧克力。沒什麼好奇怪的,反正她就是這樣。

在場每個人都對火腿讚譽有加,她本人反倒覺得沒什麼特別之處。不過就是一條火腿而已。

除此之外,晚餐氣氛其實還算愉悅。哈拉德對科彭鎮的未來侃侃而談,他要向大家證明,科彭鎮前途無量。過了一會兒,哈拉德還自顧自唱起飲酒歌,她也開始努力配合,讓自己看來快樂些。

坐在聖誕大餐前了,要是還在生悶氣,那就太煞風景了。

不管怎麼說,這頓飯還是很快樂的。

她和妹妹們閑聊,聊到自己債台高築的母親。母親與芬蘭新歡住在西班牙南部的太陽海岸,對方是一位已退休的紅頂商人,她們總喜歡聊他的八卦。

哈拉德和霍格一如往常,聊著打獵的種種趣事。哈拉德總是口若懸河地講述老家獵場的精彩故事,但他的方言腔實在太重,在場所有人只有霍格聽得懂。

一切幾乎完全一如往常,只是……

拉斯穆斯已經不在了。

聖誕老人玩偶早已各就各位,但拉斯穆斯不在。

根據老祖母秘方烘焙的美味胡椒餅早已端出,但拉斯穆斯不在。

媽媽精心製作的聖誕薑餅香氣四溢,但拉斯穆斯不在。

大家吃完了火腿,喝光了麥根沙士,也唱完了聖誕歌曲,但拉斯穆斯不在。

一切擺設、餐點、活動就跟往年一模一樣,但全都失了味。她一次又一次陷入羞惱與怏怏不樂之中。這個念頭就像腦海里揮之不去的咒語,就像跳針的唱片,對著她喋喋不休。

他不在這裡。他不在這裡。他不在這裡。他不在這裡。

所有的對話、互動、咀嚼與歌唱全都失了味,褪色殆盡。

她的心底陡然升起不安與恐懼,扭曲、啃噬著她的面容,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不在這裡。

他不再屬於她。她已無法給予他想要與需要的東西了。

當盛宴告一段落,哈拉德已經宣布:「大家在沙發上隨便坐!」而她卻還杵在拉斯穆斯小時候常站立的玻璃窗前。

她只能站在這裡。她的憂慮與不安讓她只能站在這裡。

她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她對其他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已經失去了曾經屬於她的小拉斯穆斯。

吃完晚餐,她感到不再有義務與其他人談天、陪笑。她知道他們非常討厭她在這種場合擺臉色、耍脾氣,但她的兩個妹妹適時填補了空缺,她們還是高聲談笑、喧鬧著。反正不缺她一個。

哈拉德會妥善照顧她們的,幫她們斟滿一杯又一杯甜酒與柑曼怡酒,像個求歡的花花公子,打扮得瀟洒又花俏,在她們身邊獻殷勤。

霍格坐在角落,啜飲著利口酒,一句話都不說,像個傻蛋一樣。莎拉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好,女士們!我們要跳舞啦!」哈拉德突然大喊一聲,作勢找著法蘭克·辛那屈的唱片,細心地將上頭的靜電用刷子刷掉。他還耐心地告訴霍格,這必須刷掉的玩意兒叫「靜電」。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唱針放在正確位置,經典名曲《午夜的陌生人》便從揚聲器流瀉而出。

哈拉德踩了幾個舞步,也說不清是倫巴還是恰恰,一路來到沙發前,同時邀請兩姐妹共舞。

雪絲汀邊笑邊拍手。

「喲,發作啦,真是個老色鬼!」

哈拉德玩興正濃,顯然把這句話當成是恭維,屁股搖得更是起勁,一把將雪絲汀從沙發上拉起。史提格則對克莉絲汀娜進攻。霍格相當禮貌,識相地讓了一兩步,踉踉蹌蹌,一臉笨拙遲鈍。

莎拉不勝疲倦地瞧了哈拉德一眼,再度轉身望著夜空,臉龐緊緊貼在玻璃上。對面尼爾森一家燈火通明。路邊等距排列的路燈也亮著,將這小小的社區與屋外的寒夜、漆黑的森林隔絕。

她的眼神突然定格。

她看到了一個神跡,一份天降的禮物。

彷彿一道電流穿過,她突然清醒過來,神經緊繃了起來。

真的嗎?

不,不可能,怎麼可能?

她揉揉眼睛,差點沒昏過去。

就在他們家的籬笆外,那條貫穿科彭鎮的路上,有一隻白麋鹿!

現在,它就站在路燈下,白色的毛皮在暗夜中閃閃發亮。

「哈拉德!快過來!快!」

莎拉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完全不敢正眼看那隻白麋鹿。

那隻白麋鹿沉靜地站在路燈的光柱下,不疾不徐地搖著頭。

哈拉德搞不懂莎拉這會兒又有什麼急事,他聽而不聞,只管繼續跳舞。不一會兒,那隻麋鹿開始緩緩移動,慢條斯理地往西邊走去。

「我說,你快點過來!」莎拉不耐煩了,嘴角噝噝作響,心急地對其他人招手。

其他人走到窗前向外看。

哈拉德整個人僵住了。

「該死!怎麼會是……」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哪裡?我沒看到!」克莉絲汀娜不耐煩地喊道,拚命探頭向外望。

「那裡!」莎拉不勝惱火地耳語。

「外面?在我們這個社區里?」霍格連忙跟著湊到窗前。

莎拉不再搭腔,她離開窗前,衝到屋外。

她一定要把這隻麋鹿看個清楚!

夜風凜冽刺骨。莎拉來不及披上大衣或外套,本能地用雙手環抱胸口,試圖抵擋刺骨的寒風。她奔跑著,積雪在她鞋底下嘎吱作響。

月光大筆一揮,將整個社區灑成一片銀白。

結凍的草地上積著一層粉末狀的厚雪,屋頂上厚厚一層白霜,鞦韆坐墊、院子里的桌椅、晒衣架上都結著一層冰,晶瑩剔透。

白麋鹿再次停下,盯著她,細細打量著她。

透視她靈魂最深處。

哈拉德、霍格與姐妹們全跟著莎拉奔出門外。他們站在寒冬中,沒人披上大衣。

草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路燈旁傳出低聲哼唱與咔嚓聲響。他們頭頂上是無垠的蒼穹,滿布大大小小的星團,閃亮生輝。大門還敞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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