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拉斯穆斯知道帶著一整盒阿拉丁巧克力赴宴很奇怪,但這是他唯一能從家裡挖出來的東西。他個人認為尊爵巧克力風味最佳,但阿拉丁巧克力盒外觀較精緻,也較討喜。許多人認為牛軋糖禮盒才是最佳選擇,但他覺得牛軋糖很噁心,所以最後還是帶上了阿拉丁巧克力。總不能空手赴宴吧。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平安夜。克莉絲汀娜阿姨沒買聖誕樹,反而用紅色聖誕球和亮片裝飾廚房的絲蘭樹。拉斯穆斯睡到11點,起床後就穿著睡褲與厚棉襪,慢吞吞地在房裡走來走去。下午3點,他打開電視,一個人看著唐老鴨節目。

在科彭老家,老爸想必會用開水煮麥片當早餐,大家會喝著攪拌奶油球的熱巧克力。老媽會點亮屋內所有蠟燭,所有擺在窗邊、聖誕老人玩偶旁的蠟燭。他們每年都會為了這麼做是否會釀成火災而吵個沒完。

然後,他和爸爸一道去滑雪,在地下室洗溫泉浴。這種「聖誕浴」傳統上是男女分浴的。雖然只有他和爸爸在泡溫泉,他們還是驕傲地以「男士們」自居。

午餐後,他們會和來訪的阿姨們玩桌上遊戲。由拉斯穆斯決定要玩「消失的鑽石」還是「神經衰弱」。一到下午3點,唐老鴨節目即將開始,哈拉德會非常自動地晃到電視機前,轉到唐老鴨頻道,莎拉則會尖叫要他別擋住視線。

依照慣例,聖誕晚餐結束後,他們必須在餐桌前繼續待上好一會兒才能起身。哈拉德會提議跳上一支舞,每次就這幾個老面孔:除了他們以外,還有阿姨們,雪絲汀阿姨的老公史提格,當然還有老鄰居霍格。真是非常、非常彆扭。舞跳夠了,大家就坐在電視機前,拿出阿拉丁巧克力、牛軋糖、薄荷巧克力、芬蘭巧克力球與各種堅果(每年都有堅果,但永遠沒人想吃),然後,在電視機前泡上一整夜。

整群人中,只有他還算小孩。哈拉德的口頭禪就是:「聖誕節是小孩子的玩意兒。」

因此,所有聖誕節的準備工作都是為了他,他是所有人關注的重心。老爸老媽煞費苦心準備聖誕節的裝飾與食物,全都是為了他。

「是啊,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某一年,莎拉掛起紅色的聖誕節簾幕後,親口告訴他,「有了你,我們的聖誕節才有意義!」

現在,他第一次有機會讓他們大失所望。

他隱約感到惡作劇般的快感。

到剛認識不久的男人家裡,和一群陌生人慶祝聖誕節。

真是天賜良機。

保羅邀請他時,他想都沒想,一口答應下來。

也許,他只是想讓他們失望。

打開天窗說亮話。為了自己,也為了他們,一次把話講清楚,省得以後麻煩。

他不再是3歲小孩了。他就是他,和他們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他要和過去的一切一刀兩斷。

現在,斯德哥爾摩就是他的家。一切是如此神奇魔幻。雖然他講話還帶著一點維姆蘭口音,但搞清楚,他可是真正的斯德哥爾摩市民!

要是有人問他,他來自維姆蘭省哪個鄉鎮,他絕對會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回答:「有區別嗎?」

科彭和維姆蘭這個該死的大垃圾堆,有什麼好眷戀的?

那些恨他入骨、一心要他死的殘渣與敗類,有什麼好懷念的?

一個他壓根兒就不想再回去的鬼地方,還有什麼歸屬感可言?

科彭鎮已經不存在了。

一條路通往歐顏鎮,另一條通往歐莫佛斯。路旁點綴著幾棟小屋。每次開車經過這裡,都必須像傻瓜一樣把時速降到五十公里,回到大路才能開到九十。

這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又有啥好炫耀的?

托許拖拉機有限公司。愛絲崔德女性髮廊。菲律賓咖啡廳。

笑死人啦。哈哈!

現在的他是全新的拉斯穆斯。

這是第一個真正屬於他的聖誕節。

都會型男拉斯穆斯。或者說,男同志拉斯穆斯。這個他夢寐以求、終於如願以償的新身份。

一如往常,克莉絲汀娜阿姨中午時分就回科彭鎮了。自從搬到斯德哥爾摩以來,他第一次可以獨享整座公寓。

在斯德哥爾摩住了整整三個月,他還沒真正認識什麼朋友。

他跟藝術學概論的一兩個同學喝過咖啡,曾在提米夜總會和另一名男子攀談,但他最習慣的狩獵地點還是克拉拉教堂北街與維京人桑拿浴。好死不死,這家夜店離阿姨家只有幾個街區遠。

迄今,他與其他人的接觸都是偶發、匆促,互動中不常交談,不會說出自己的姓名,更不會問對方的姓名。

這種關係通常無疾而終,轉身離去。他與這些人分享最私密的東西,但註定對對方一無所知。

因此,一想到要與完全不熟的陌生人共度聖誕節,拉斯穆斯既緊張又興奮。那種感覺,就和開始去阿爾維卡讀高中,或跳上開往斯德哥爾摩的火車時一模一樣。

要開始了。

他渴望能夠重新開始。

這些陌生人會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誰,會認識他,喜歡他。更正確地說……他會交到朋友。

他生命中第一批真正的朋友。

他換了三次衣服,可是越換越不滿意。每抽一根煙就刷一次牙。直到最後才決定穿一件無袖襯衫,一條白色牛仔褲。

記住:不要特立獨行,不要奇裝異服,讓別人見到你第一眼就覺得反感。

還有,穿著與行為舉止不要太娘炮,至少今天不要。

娘娘腔,娘炮,在男同性戀中的地位是很低的。他剛到斯德哥爾摩沒幾周就發現,男同性戀跟其他人一模一樣,也是會看不起其他男同志的!粗獷的男同志搭訕其他人得心應手,娘娘腔就顯得寸步難行,玩到最後只能龜縮在空蕩蕩的舞廳里,口齒不清地模仿「這是我的人生……」,陷在自己孤獨的世界,永遠站不起來,永遠走不出去!

他必須讓這些素未謀面的陌生男子喜歡他。

既然如此,他也得讓自己有資格得到別人的喜歡才行。

他打理完畢,整裝待發。臨行前,攬鏡自照。

斯德哥爾摩的拉斯穆斯。

他已經將先前卷翹的酒紅色怪異髮型剪掉,左耳掛著一副造型簡單的金色耳環,無袖黑襯衫,白色牛仔褲。腳上穿著棉襪,籃球鞋的鞋帶還沒系好。

他的雙臂結實而健美,線條畢露。這是他每天早上起床後俯卧撐一百下的成果。

最後,是那雙無敵湛藍、深邃的眼眸。

他凝神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打了個嗝。然後,突然地,他向鏡子、自己以及全世界放聲大喊:「我叫拉斯穆斯·史達爾,我要你們愛我!」

保羅在電話里說晚上6點鐘,但拉斯穆斯不喜歡準時到,他覺得那樣很窘。因此,他獨自坐在阿姨位於聖艾瑞克廣場旁的公寓里,靜靜等待。

直到6點45分,他突然發現時間已晚,突然想到自己對聖誕節的地鐵班次一點概念都沒有。當然,前提是地鐵還沒停運。

果然,他像傻瓜一樣,在空蕩蕩的月台上等到地老天荒,一班車才徐徐開來。在馬利亞廣場站下車時已經7點半,他衝上電扶梯,直奔瑞典堡街的出口,往左走。保羅家應該就在這一帶。錯不了的。

外面一片凜冽,但還沒有開始飄雪。

克莉絲汀娜阿姨稱之為「斯德哥爾摩的冬天」:雪花落到路面,就化為泥濘。

天空烏雲密布,看來很不樂觀。

保羅就住在聖保羅街上,就在提米夜總會附近。其實,拉斯穆斯第一次前往夜總會時,就經過這棟房子。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大門旁邊的電箱上還貼著帕爾梅諷刺漫畫的海報。

電梯停在四樓,一開門馬上可以聽見音樂聲與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從一間掛著「古德堡」門牌的公寓里飄出來。拉斯穆斯剛按下門鈴,保羅馬上就開了門。大概是因為喝多了,加上屋內的暖氣,他整張臉紅通通的。

「你來啦,拉斯穆斯!太好啦,進來,進來!別像個衣架獃獃站在那邊!」

拉斯穆斯害羞地將阿拉丁巧克力禮盒遞給保羅。保羅一把將他拽進玄關,用濕潤、暖熱、散發著濃濃酒味的雙唇吻他。

「你也帶了阿拉丁巧克力盒啊,小甜心!好可愛哦!」

保羅從他手上一把抓過巧克力盒。拉斯穆斯脫下鞋子,把大衣掛好。

「啊,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但保羅早搶在拉斯穆斯之前,直接閃進客廳,手中揮舞著巧克力盒。

「甭擔心,阿拉丁很好,好極了!我一向都先吃三合一堅果。想想巧克力工廠那些阿姨整天做巧克力,累到腰酸背痛,她們為我們的口腹之慾犧牲這麼多,總值得誇獎一下吧。進來,進來,不要傻傻站在那裡!其他人都到了。」

拉斯穆斯遲疑地跟在保羅後面。他向鏡子投以匆匆一瞥,用手理理短髮,然後害羞地站在入口處。他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