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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傑明按下大門密碼,一邊推門走進,一邊努力說服自己的良心。對,他在執行傳道任務。針對早先有正面反應的家庭或受訪者進行回訪,完全符合見證人的職責。

他帶上了公文包、手冊、小本《聖經》以及小筆記本。他不搭電梯,而是選擇走樓梯,三步並作兩步,顯得有點焦急,不太符合大眾加諸耶和華見證人的期望與形象——從容不迫、慎重、充滿自信。

他先是急急忙忙地按下門鈴,然後才開始猶疑,覺得自己應該先等一下,不要這樣猴急。幾經天人交戰後,他選擇站在原地,呼氣,不安地吞著口水。他開始覺得屋裡沒人。然後,他才聽到從屋內盥洗間傳出的腳步聲。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要衝下樓,溜之大吉。

最後他還是選擇站在原地。

不安地喘著氣,索性緊閉雙眼。

全家在海邊的夏季小屋度假,那是他們的瞭望台。他爬上陽台欄杆,問父親:「從這裡掉下去,會不會死掉啊?」

從這裡掉下去,就是犯了罪過。

海鷗鳴叫著,傍晚的日光絢麗依舊。母親邊擺設餐具,邊哼著熟悉的小調。

他們晚餐吃鯡魚排,等一下說不定還可以游泳呢。

本傑明的肌肉開始緊繃,身體已準備往下墜落。

底下就是萬丈深淵。

父親用雙臂抓住他,動作輕柔但堅決,不容抗拒。

父親溫暖的雙臂,保護著全家,更保護了孩子。

他愛爸爸。

「本傑明,我想我們不必知道這個。」

有些事情不需知道,不需了解。

有些路是不該走的。

有些門是不該敲的。

但是,他還是選擇站在原地。鎖孔傳來轉動的聲音。門開了,開門的正是那個頭髮漂白的男子。

保羅起初看起來非常驚訝,彷彿沒有馬上認出本傑明。隨後,他臉上綻放出一朵又大又燦爛的笑容。

本傑明的傳道經驗相當豐富,可以在任何時刻露出那久經訓練、拘謹、恰到好處、不卑不亢的笑容。但此刻,他竟無法回應對方燦爛的笑容。他彷彿一個做錯事並被當場抓住的孩子,又羞又窘地站著,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打從孩提時代起,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經歷這種狀況。

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你好。」他勉強吐出這麼一句,隨即沉默下來,絕望地瞧著樓梯,希望自己從沒來過這裡。

「我,呃……」他再度無言以對,羞怯不已。

本傑明從小就針對各種傳道時可能遇到的問題、質疑,甚至無理取鬧的狀況做足準備。但現在,他呆站在原地,多年來的所有經驗與準備,此刻一點用都沒有。

「喲,你怎麼沒說『我叫本傑明,吧啦吧啦,我想跟您談談耶穌』啊?」

陌生男子試圖激怒他。

本傑明投以近乎乞憐的一瞥,哀求般地耳語:「我可以進來嗎?」

對方突然一本正經起來,推開門。

「當然,真抱歉。我在等你呢。」

本傑明從他身旁走過,避免和他產生眼神接觸。深秋入冬的季節,外面的路上全是積雪與爛泥,進入室內脫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但此刻他竟未脫鞋就走了進去。

在執行這類家庭訪問時,唯一讓本傑明感到不自在的時刻,就是拜訪結束後,在門口綁鞋帶。感覺好像完事後向對方道別,約定下次再來的時間日期。兩位見證人竟可以在擁擠不堪的玄關穿著大衣,花上整整五分鐘的時間綁鞋帶。本傑明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覺得綁鞋帶的那幾分鐘特別令人困窘,特別難熬。

他沒脫鞋,直接大步走進堆滿聖誕裝飾的客廳,坐在沙發上。對方在他身旁坐下。

兩人都緘默著。對方將手放在膝上,耐心地等候本傑明的下一句話,下一個動作。

最後,對方非常謹慎地問道:「這次,你不打算給我手冊,還是什麼別的?」

本傑明抬頭望著對方,眼神帶著明顯的指責意味,然後搖搖頭。

「你……你怎麼知道?」

「什麼?」

保羅一時沒會意過來。本傑明不勝氣惱地重複一遍。

「你怎麼知道?」

這回保羅快樂地笑了開來,重重地拍了一下手。

「哈哈,你說那個啊?拜託,你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這種氣息喲。」

本傑明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孔。

「噢,上帝啊!這是一塊肉中刺!」

保羅面露不悅。

「你說什麼?」

「掃羅就是這麼說的。這是上帝給我的考驗。」

對方沒有答辯,只是聳聳肩。

「喔,他這麼說啊?那就這樣吧。」

他稍微再靠近本傑明一點,使兩人緊緊相鄰,卻又巧妙地避免任何肢體接觸。

保羅不再多說,只是靜靜地等著這個年輕人。他們就這樣緘默了數分鐘之久。本傑明的眼神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看起來怏怏不樂。

最後,彷彿經過一番天人交戰,心防終於瓦解。他緩緩地、一字一字地說著,每個說出口的字,既是告白,也是信念。語畢,這些自白從體內狠狠將他撕碎。這是一個無法抹滅的真相,就像刺在他皮膚上的一塊刺青。

「我……希望在我的……生命里……能愛上一個……愛我的……人。」

要將這些平時難以啟齒的話一字一字說出,是相當大的挑戰,相當沉痛的煎熬。淚水潰堤而出。

自始至終,保羅一直保持耐心,讓他掙扎,讓他思考,讓他好好把話說完。確定本傑明真的說完以後,兩人又在沙發上靜靜坐了一會兒,彷彿在細細咀嚼這些話,意識到這段宣言意義非比尋常。

然後,保羅拍拍本傑明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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