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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的「靈糧之夜」結束後,本傑明穿上夾克並圍上在時裝店買的圍巾,換上他最「平常」的穿著,探頭朝客廳一望,發現父母正在看著電視。

他清了清喉嚨,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靜,不受影響。

「我出去一下。」

英格瑪不悅地輕輕哼了一聲。

「你要去哪兒?」

「散步,透透氣而已。」

父母都知道,本傑明有時會在傍晚時出去散步。他們當然不能阻攔他,畢竟他已成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要說傍晚散步不符合基督精神,實在太過牽強,但他們並不喜歡他的這個習慣。

身為父母,他們有責任引導自己的孩子,但本傑明傍晚散步的習慣比較像良心問題。這種情況下,即使是家中最年長、最有權威者都無法決定對錯。這是本傑明自己與上帝的關係,他必須自己決定。

斯德哥爾摩這種大城市,晚上只會有一堆危險的誘惑,這是不爭的事實。本傑明對此心知肚明。父母也只能叮嚀他,要他小心謹慎。對他脖子上的圍巾,父親還念叨了他一下,不確定這種服裝是否合宜。但本傑明說外面很冷,父親只好讓步了。

「假如我回來時,你們已經就寢,那就……晚安了。」

他搶在恥辱感追上他並把他打倒在地之前快步走出門外,步下階梯。

最後一次,他向自己承諾,這是最後一次。

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除了公園、中央車站與公廁,還有克拉拉教堂北街。

大家都朗朗上口的「淫蕩克拉拉」。

通常,每個歐洲城市在中央車站附近都有一條街道,人們可以在那裡找到一堆情趣用品店與性愛俱樂部,各種男女賣淫者就等在那裡拉客。

德國漢堡有瑞柏街,哥本哈根有因斯塔街。

在斯德哥爾摩,我們有克拉拉教堂北街。

在老橋街與釀酒人街之間,街道兩旁儘是情趣與色情用品專賣店。20世紀80年代初期,這些商店還是以色情雜誌刊物為主,畢竟那時錄像帶尚未達到量產階段。大多數商店外都擺著迎合各種品位與癖好的雜誌。

進入這些情趣用品店,往裡面走,就是脫衣舞娘專用的隔間,通常用玻璃隔出兩塊狹窄的區域,一邊擺著一張矮凳與一卷衛生紙,另一邊就是搔首弄姿的脫衣舞娘。舞娘的空間狹小無比,以致她們必須叉開雙腿才能勉強擠進去。

然而,脫衣舞娘的魅力已漸漸不敵店內新設的錄像帶放映區。主顧們挑選一卷錄像帶,付了錢,然後進入裝有小熒幕的放映間觀賞。除了熒幕,當然還有一張矮凳和一卷衛生紙。

下個街區位於釀酒人街與薩謬爾師傅街。這一帶完全沒有店家,街道籠罩在龐大的郵局建築物陰影下。宛如宮殿般富麗堂皇的郵政總局辦公室落成於20世紀初,由紅色砂岩與橙紅色磚牆搭建而成,街道的另一邊則是新蓋的附加建築。

男同志最主要就是在這一區搭訕。有時會有男子賣淫,不管對方是不是同志,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不過就是性經驗,付不付錢早已不是問題。

他們獨自駕著車,緩緩在周圍巡視,找尋目標。

偵察著,搜索著,找尋著。繞著這一區,一圈又一圈。

不時會有一輛車停在街邊,車窗搖下。原先站在人行道上等著「獵物」的男子上前協商,假如雙方兩情相悅、一拍即合,就要事先講明雙方喜好與厭惡的習慣,在哪裡辦事,還有車內男子願意出價多少。

貼在搖下的車窗旁,把對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打量一遍,有時還會口齒不清地討論要用什麼玩法。

公園。公廁。克拉拉教堂北街。

這差不多就是他們所有的選項。

本傑明傍晚的散步路線總是相當固定,市政廳、同志圓環、中央車站的廁所、克拉拉教堂北街、亨姆勒花園,最後是東礦公廁。

他並不孤單。他只是夜間在這一帶漫遊的眾多男性之一。他們活得不快樂,食不下咽,寢不成眠。

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在這一區反覆逡巡,兜著圈子。眼神謹慎地偵察著,渴望著。

除此之外,他什麼都不敢做。

他就是沒膽。

本傑明當然看過其他人在樹叢間辦事,他可以在公園路燈旁隨便挑張長凳坐下,看著那些孤獨的男子從一片樹叢移動到另一片樹叢,簡直就像在進行某種接力賽。

但他只敢隔岸觀火,沒膽親身嘗試。

本傑明沒膽到可以在克拉拉教堂北街上站一整晚,只是痴痴地張望著。這期間,許多人早已談妥條件,賣淫的男孩坐進身份不明的車輛,朝不明的地點開去。

假如真的看到別人正在辦事,他還會不知所措。他最常見的反應就是臉紅,紅到像西紅柿一樣,然後快步離開。

不管怎麼說,他無法否認這些地點對他有著莫名的吸引力,讓他一再光顧。他和這些人之間彷彿存在某種同志情感。

充滿罪惡、不潔的同志情感。

但這畢竟是一種確認,一種託付。

偶爾還是會有全身皮衣的小流氓,開著黑頭車,故意在他們附近停下,不懷好意地朝這些人吼叫:「噁心!死娘炮!」

小流氓知道,只需這樣吼上一句,就足以使同性戀者作鳥獸散,將這種同志情感硬生生拆散。

同性戀者聽到這一吼,頓時被嚇得噤若寒蟬,緊張得要死,害怕會被小流氓暴打一頓,但最主要還是為自己的行為被發現而驚恐不已。

他們完全符合某人用來形容奧斯卡·王爾德的話:「做這種事情還被發現,這真是我所見過最粗俗可厭的行為。」

唯有落實「沉默是金」的至理名言,同性戀者才有存活的可能。

唯有遁入黑暗,他們才能生存。

就像害蟲一樣。

滾開,閃到一邊去!

所有人當中,就數本傑明最膽小。

他,堂堂一個陽光、開朗的佈道者:「您好!我叫本傑明·尼爾森,我是耶和華見證人。」

他驕傲地抬起頭來,直視對方:「我想向您介紹這本手冊。」

「你們大家,認識耶和華嗎?」

一旦遇上小混混,他跑得最快,遠遠地躲到街角,躲進黑暗。

恥辱感在他後頸怒視著,恫嚇著。

時間已接近午夜,本傑明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躡手躡腳地脫了鞋,一聲不響地脫去夾克。由於剛才急急忙忙跑回家,一下子從嚴寒中貿然進入室內,鼻子里滿是鼻水,怪不舒服的。

他偷偷摸摸溜進自己房間,輕手輕腳脫去牛仔褲與襯衫。

拜託,千萬別驚動任何人。

但門外隨即傳來敲門聲。是父親的聲音。

「是你嗎,本傑明?」

愛情與控制。

兩者互為表裡,密不可分。

本傑明屏息凝神,然後回答:「是,是我。」

父親顯然無意讓他多說:「你顯然在外面晃了很久嘛。」

他該怎麼回答?他根本無言以對。他可以聽到父親站在門前的呼吸聲。

但父親並沒有開門。雖然他用了陳述句,而非問句,但他還是在等著兒子的回應。

你顯然在外面晃了很久嘛。

「晚安。」最後,本傑明低聲說。

今天並沒有發生什麼需要他特別解釋或回答的事情。過了一會兒,父親的語氣就平和多了。

「晚安。」

他匆匆說完就回到自己和妻子的寢室。

本傑明換上短褲,爬上床,熄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在高度緊張狀態之後,全身鬆弛下來。

他眼神獃滯地瞧著天花板。才剛放鬆的身體頓時感受到房間里的寒冷,又再度緊繃起來。他簡直凍壞了,這段漫長的路程讓他的小腿酸痛不已。

他走了又走。

但還沒找到目的地。

莎拉在剛出爐的橙黃色小圓麵包上加葡萄乾等新鮮餡料,準備端給老鄰居霍格。這種小圓麵包稱為茹絲卷,大家通常在主降臨後的第一個星期天 享用,正式為節慶揭開序幕。

大家坐在客廳里喝著咖啡。莎拉建議喝點芳香的利口酒,霍格順水推舟答應了。哈拉德坐在稍遠處一張圓木扶手椅上,讀著《新維姆蘭日報》,抽著煙。

窗外,12月初的天空陰沉暗淡,了無生氣。現在才下午3點,天色卻已經全黑了。松木餐桌上擺著鑄鐵制的降臨燈燈座,燈座下墊著紅色手工針織桌布,這兩樣都是在科彭運動俱樂部的秋季大拍賣上買來的。燈座上的第一根蠟燭被點著了。

往年,莎拉覺得這樣的布置很有過節的溫馨氣氛,此刻她卻感到莫名的孤單。

直到現在,她還無法適應拉斯穆斯早已離家的事實。一整個秋天,她都為此而情緒低落。

她又為自己倒了一點利口酒,啜飲一口,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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