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羅斯勒海關醫院隔離病房的男子仍有呼吸。

每次,一吸一吐氣。

這天,床邊坐著另一個戴著口罩的男子。除此之外,病人從未有過任何訪客。

這位頭髮漂白、身穿流蘇麂皮夾克與西部牛仔靴的男子就是他唯一的訪客。他天南地北瞎聊著,聊天氣、暑假、他在斯德哥爾摩大學搭訕到的男人、賽爾波與拉許歐克參加的「北歐:無核武區」示威活動,還扯了一則關於剛下台的人民黨黨魁歐拉·烏斯騰的笑話。他總是喜歡拿烏斯騰開玩笑,因為他發現這位政客實在太逗了。

躺在床上的男子沒有回應。

沒人能確定他是否意識到保羅的來訪。雖然他年紀尚輕,醫生卻發現他已有痴呆症的初期癥狀。

過了一會兒,保羅感到坐立難安。他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

現在是夏天,但玻璃窗卻是一片冰冷。怎麼會這樣呢?他用手指輕觸玻璃,感受這反常的溫度。一陣冷戰貫穿全身。

天花板的熒光燈映照在玻璃窗上。傳染病醫院的庭園裡,草坪泛黃乾枯。

一位助理護士從黃色石板建築里走出來,匆匆走過庭園。她的雙手緊緊環抱胸前,在強風中加快腳步。她開始小跑步時還踉蹌了一下,不過總算沒有跌倒。

火葬場的焚化爐已經開始運轉,高聳的煙囪開始冒著煙。

現在發生的事簡直難以理解。短短几個月前,他對這一切嗤之以鼻,甚至認為是那些假道學老太婆瞎掰出來的花樣,好把他們這些同性戀者嚇得龜縮回衣櫃里。

保羅脫下麂皮夾克,心裡想著,自己真是恨透了這裡。時間停滯,與生氣蓬勃、步調緊湊的城市隔離,全然麻木無感,完全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事。也沒人知道他的朋友正在這裡受折磨,在這鬼地方垂死掙扎。

空蕩蕩的白色房間內,躺著重病、垂死且已無治癒希望的病人。負責照料他們的,是穿戴防護手套、口罩與黃色大衣的醫護人員。

他想,也許黃色有讓人鎮靜的效果。黃色大衣,還有蓋著印有市議會標誌的黃色毛毯。有時甚至會蓋上一堆黃色毛毯,企圖減緩高燒所引起的冷戰。

白色病房。黃色大衣。黃色毛毯。火葬場煙囪冒出的煙。

孤獨,與世隔絕,無依無助。不管他們再怎麼高聲凄厲喊叫,都將無人聞問。他那躺在病床上的朋友將永遠無法從噩夢中醒來。

這有史以來最美好、善良的年輕男孩,從西海岸鳥不拉屎的破落小鎮來到斯德哥爾摩,只為真正體驗生命,活出自己的生命。

現在,他命在旦夕。

保羅還在守著他,照護他,把量著他的脈搏,還沒有放棄。

但這樣還不夠。

「只要我們團結在一起,力量將無比強大!」

這就是他們在遊行示威時,一齊高喊的口號。

實在不該變成今天這樣的。

本傑明和母親正在教區主任分配的地點傳教。他們站在一扇門前。

「看來沒有門鈴。本傑明,你來敲門吧!」

在斯德哥爾摩市中心,一個教區面積相當狹小,甚至可以小到只有一或兩層樓。假如是在遠離市區的別墅區,一個教區可能會涵蓋兩個街區的面積。

本傑明套著西裝大衣,身著襯衫,還打了領帶,穿著相當正式。母親的眼神中帶著鼓勵,朝他點點頭。

他敲了敲門,兩人站著等候回應。本傑明一直覺得,等待對方前來應門的這段時間,是最扣人心弦的部分。

會是誰來應門呢?他或她長什麼樣呢?

對方會友善地接待他們,還是直接將他們轟出門外?

過了一會兒,從屋內傳來拖沓的腳步聲,輕輕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婦人。

從門內飄出房間緊閉多時所產生的特有氣味,以及濃濃的香煙味。這是個昏暗陰沉的秋日,但這位大嬸連一盞燈都沒開。她盯著他們,眼神中透著幾許狐疑。

被這樣一瞧,本傑明頓時感到害羞起來,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退到母親後方。

「有什麼事嗎?」

大嬸粗聲粗氣,對他怒目而視,再瞪著母親。

母親的聲音全然不受影響,她露出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微笑,聲音洪亮而清楚。

「您好!我叫布麗塔,我是耶和華見證人。這是我的兒子,本傑明。」

她做了一個介紹的手勢,本傑明禮貌地欠欠身,然後說出他事先演練了一整個星期的台詞:「我希望能向您介紹一份手冊。」

自從有記憶以來,本傑明就一直跟隨雙親執行傳教任務。當他還坐在嬰兒車裡牙牙學語時,母親就在用這句台詞。

用行話來說,這就叫「執行任務」。那些世俗、不屬於耶和華的人說這只是敲門,但他們這些屬於耶和華的子民管這個過程叫執行任務。本傑明覺得,這個措辭真是傳神,簡直美極了。

出門,上路,然後執行任務。慢慢步行,不開車,更不會騎電動腳踏車。

對,就是步行。當年,耶穌的門徒就是這樣做的。

站在陌生人面前,即便素不相識,仍然表達為他們提供救贖的渴望與意願。這不僅是正義之舉,更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本傑明已預見了世界的結局:火山爆發,地震,洪水,徹底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的城市。這就是真相,就是事實。

主動找尋站在主外的人們,這些尚未被啟蒙的人,真誠地邀請他們一起步上挪亞方舟,在洪水真正來襲之日避開浩劫。

還有什麼事比這更急迫?

沒錯。本傑明和妹妹在學會走路以前,就已經開始執行任務了。本傑明5歲時,就已經開始負責按門鈴了。他必須學習如何向人家禮貌地介紹自己、父親跟母親。7歲時,他負責給他們提宣傳單與手冊。今天,他第一次有機會向開門接待他和媽媽的人遞上這份手冊。

他照著父親所說的方式,持續演練這句話。現在,他要用和母親一樣清楚洪亮的聲音,說出這句話。

「我希望能夠為您介紹一份手冊。」

他面對大嬸翻了幾頁。

大嬸狐疑地瞪著遞上前來的手冊。

「不,不要。」她喃喃自語,然後關上門。

本傑明站在原地,伸出的手上還拿著翻開的小冊子。這種情況發生時,總是讓人有些困窘,不知所措。

即使門就在她面前關上,母親還是繼續微笑著,彷彿已經來不及變換表情。

她發現本傑明有些難過、落寞,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抱了抱他。

「有時難免會這樣,」她柔聲說,「我們換下一家。你要記得按門鈴喲!」

他們離開剛才拒絕了他們的人家,轉身面向另一扇位於右邊的門。

本傑明按了門鈴。門開了,媽媽再度露出恰到好處的友善微笑,用同樣清楚洪亮的聲音說:「您好!我叫布麗塔,我是耶和華見證人。這是我的兒子,本傑明……」

全家在狹窄的廚房裡吃著晚飯,牆上貼著灰暗而明顯磨損的壁紙,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罩著酪梨色燈罩,光線暗而微弱,他們總是得多開一盞抽油煙機旁邊的燈。日光燈是先前房客留下的,從沒人提過要換掉它。地板上鋪著的亞麻地毯雖然顏色較淺,但還是走不出暗沉的色調。

這天晚上吃拌著奶油、馬鈴薯與越橘的薄肉片,由父親下廚。他給孩子們上菜時還穿著圍裙,並小心地將襯衫袖口卷高。他穿著一件和鮭魚皮一樣的粉紅色襯衫,平時總是一絲不苟地燙得筆挺,而且一定會搭配領帶。他的行事與穿著自有一套標準規範。

永遠保持完美無瑕,是他性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並沒有採用特別的管教方式或嚴刑峻法,但在家中的威信簡直不可動搖。他知道,同一教會的許多其他男士非常嫉妒他這項特質。

「今天任務執行得怎麼樣啊,本傑明?」

他問問兒子,同時站著為大家分菜。分完菜後,他就坐在餐桌較短的一邊。吃晚餐或全家聚在一起研讀《聖經》章節時,他總是坐在這個位置。

本傑明接過盤子,對於自己成為父親關注的對象感到非常驕傲,對於即將說出的答案,更是無比滿意。

「執行得好極了,爸!」

他回答時整張臉看起來容光煥發。

父親看來相當滿意,給自己倒了一杯淡啤酒,其他人就喝白開水。

「就是這樣!即使他們並不總是聽從勸告,我們還是要執行上帝的旨意。」

母親坐在妹妹瑪格麗特與牆壁間。她將食物咀嚼完畢後說道:「今天我們碰到一位先生,他看來非常感興趣。」

她朝本傑明點點頭,示意他接下去。

「我今天還為他讀了一小段呢!」本傑明迫不及待地說。

「哦?」爸爸眉毛一揚,「你讀了哪一段篇章啊?」

叉子上還有碎肉片、一小塊馬鈴薯與越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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