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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你終於來啦!太好了,莎拉現在可能正在打電話,到斯德哥爾摩所有醫院找你的下落,她一定打了幾百通電話。別光站在外面,進來,進來,可愛的小朋友,你吃過晚飯了嗎?你一定餓壞了!你就帶這麼一點行李啊?老天爺。趕快進來,我帶你瞧瞧你的房間。」

阿姨一手拿著紅酒杯,一手夾著點著的香煙。她輕輕使力將他拽進公寓,然後把門關上。窗戶都緊閉著,室內的煙味顯得更濃更重。客廳里堆著各種鞋與長靴,掛著各式大衣與夾克,所有衣物都散發出濃厚的煙味與香水味。小桌上堆著鑰匙、成沓皺巴巴的文件、捲煙、啃到一半的蘋果、一杯乾掉的咖啡。不知為何,還有一隻藍皮革左腳高跟鞋也擺在桌上。

一隻灰色大肥貓撲向拉斯穆斯腳邊。他還沒來得及脫下粗呢大衣,電話就響了。克莉絲汀娜蹬著高跟鞋,邊笑邊跑進廚房接電話。

「我跟你賭100克朗,一定是莎拉的電話!對了,你餓不餓?」

她沒注意聽他的回答,徑自抓起話筒。拉斯穆斯站在後面聽著阿姨向媽媽報告他總算平安抵達,沒有在半路上被人暗算。

他開始仔細打量公寓里的擺設。天花板相當高,離地面至少有三公尺,貼著牆壁的IKEA書架高度還遠不到天花板的一半高。客廳中央擺著一張又大又髒的沙發、一對奇形怪狀的扶手椅,還有一台拉到沙發前方正無聲播放著的電視機。小茶几上擺著吃剩的飯菜、幾份晚報、兩摞書,其中幾本被攤開。上面還有一本筆記簿。

克莉絲汀娜阿姨從事翻譯工作,有時也兼教職,賺點外快。在三姐妹當中,她就是那個狂野不羈的小妹,典型的放蕩文藝界人士。

推開一對隔板門,眼前就是阿姨的卧室。床上被褥凌亂不堪,上頭蓋著一條金色繡花的印度織錦。窗帘仍然低垂著。

拉斯穆斯一眼掃過卧室,注意到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帕爾梅又在接受訪問了。電視畫面上的他被攝影機與閃光燈圍成一圈,身陷鬼魅一般的光流中。

然後,拉斯穆斯注意到客廳的大扇玻璃窗。他走到窗前,屏息凝神。整個城市彷彿盡收眼底。此刻天全暗了,建築物背對著幾乎毫無星光的夜空,現出天際線的輪廓。

與科彭相比,這裡的夜晚從不昏暗,來自街燈、路燈、車燈、招牌、廣告霓虹燈與數百萬個家庭燈泡的光,把城市的夜晚照得五光十色。

稍遠處可以看到市政廳的塔樓直入天際,頂端的三頂金色王冠彷彿撒了精靈的仙粉閃閃發亮,看起來又像健壯麋鹿的鹿角,守衛著整個城市。他看見遠處車流的紅色車燈,像蛇一般在黑暗中蜿蜒;另一頭有輛火車開進中央車站,準備讓新來的人下車。

他看到這座城市活動著,呼吸著,彷彿從未靜止過。街景是如此美好,以致讓眼睛發痛。

這裡就是旅程的終點。這座城市就是彩虹盡頭的寶藏。

和從前一樣,他將前額貼近玻璃窗,對著玻璃呼氣,在霧氣里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感覺到阿姨就在後面,躡手躡腳、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旁,呼吸中散發著夾雜煙草與酒味的甜,還有濃厚香水的麝香氣味。她的臉龐緊貼著拉斯穆斯。

「我一直夢想著,」她在拉斯穆斯耳畔低語,「有那麼一天,我會住在斯德哥爾摩,住在能看見市政廳的地方。現在這個夢想成真了!你瞧,它就在那裡!我看著它,想到這一切美景都屬於我,還是忍不住會顫抖。」

拉斯穆斯沒有回答。他們靜靜地站在窗前,端詳著整座城市好似流動著血液的身軀,像搏動的神經系統。

他自己又在想些什麼?

他的生命現在才開始。刺激、炫目的新生命。

探險。

他想起一個名叫韓瑞克的男孩。

當時拉斯穆斯在阿爾維卡就讀高中,開學第一周,他就注意到一個修讀自然科的三年級男生。他就是韓瑞克。

他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王者之風,他的朋友總以他為中心,他就像一顆太陽,所有行星和月亮都得繞著他運轉。綠色眼睛,鬆軟的頭髮,以及不時綻放的微笑,讓拉斯穆斯自然而然注意到他。

自然科與人文科的學生壁壘分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在學校走廊上、公共餐廳里或放學時,他們總會遇見彼此,但從不打招呼,像是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

但自然科三年級的體育課與拉斯穆斯班級的體育課是同一時段,兩群人因此會在更衣室碰上。

拉斯穆斯通常只是靜靜坐著,換衣服,低頭看著地板,使自己不被發現。三年級的學長就在更衣室里大聲吼叫,流著汗,喧鬧著,浮躁地高談闊論,開彼此的玩笑,脫掉全身衣物,跳進淋浴間。

韓瑞克呢?韓瑞克就像天神般,站在離拉斯穆斯只有幾公分處,完全視他如無物。

拉斯穆斯只要伸出手,就能觸摸到那近在眼前、柔軟光滑的肌膚……

拉斯穆斯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密密地接觸到對方每一寸肌膚。

精美、結實的臀部。

挺直的背板、雙腿,厚實的臂膀,濃重的汗味。

太銷魂了。

拉斯穆斯撐開鼻翼,想像自己的鼻息如刻印的碑文爬滿那健美的身軀。

當韓瑞克甩開毛巾,朝淋浴間走去時,拉斯穆斯羞怯地盯著他。韓瑞克似乎突然意識到他的存在,轉過身來,與他的目光正面交會。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韓瑞克的嘴角掠過一絲竊喜的微笑,他的眼神沒有惡意,沒有輕蔑,但也絕對稱不上對拉斯穆斯感興趣。某種程度上,他的眼神充滿理解,這份理解就足以瓦解拉斯穆斯心裡所有的抗拒,使他情不自禁感受到愛情,一股徹底迸發出的渴望。

高中的第一年,他始終將愛情寄托在對方身上,即便兩人從未真正認識彼此。他們在樓梯間、走廊上遇見,排隊領午餐時僅有幾公尺的距離,用餐時還可能就坐在隔壁桌,背對著對方。

雖然相當短暫,韓瑞克仍會不時地回頭望他一眼,彷彿只想確立自己的影響力。

他的表情相當友善,似乎也知道彼此間存在著某種關係。

他們彼此愛戀。

當然了,賈蓓拉與蜜是情竇初開的拉斯穆斯唯二傾聽者。她們是智囊團、忠實盟友,更是密探,持續向他報告韓瑞克的一舉一動。

因為韓瑞克常去多慕斯咖啡屋,拉斯穆斯愛上他以後,他們三人就固定只去多慕斯喝咖啡,不再考慮其他選擇。此外,在多慕斯還能觀察點餐的客人,對偵察目標的動向一目了然。有時他會單獨出現,但更常與同學一起去喝咖啡。這時就要假裝徹底忽略他,避免啟人疑竇。

有那麼一次,韓瑞克竟主動問候,而拉斯穆斯卻像個白痴一樣紅了臉,喃喃地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麼。

另外一次,拉斯穆斯花了幾乎一個小時才鼓起勇氣,走到韓瑞克桌前,問他能不能拿走煙灰缸。

「當然!請!」

韓瑞克相當友善,將煙灰缸遞給拉斯穆斯。

拉斯穆斯接過煙灰缸時,手指不小心碰了韓瑞克的手一下。

在科彭鎮,艾瑞克和其他小混混對他肆意謾罵,吐口水威脅他,鬼吼鬼叫著「死娘炮」。他們哪裡曉得,拉斯穆斯手指不小心觸碰到韓瑞克那短短一秒鐘,就是他生命中迄今唯一與其他男孩的肢體接觸。

就是這短短一秒鐘,讓他一輩子背上「死娘炮」的臭名。

隔年春天,韓瑞克從高中畢業,馬上入伍服兵役。此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

出於某種原因,在拉斯穆斯剛抵達斯德哥爾摩,站在阿姨家客廳窗前俯視城市夜景之際,腦中所想的卻是韓瑞克。

他不由得感到一陣抑鬱。現在世界就在他的腳下,他卻還在這裡,玻璃窗的另外一邊,坐著,看著這一切。

他曾花了無數個小時細細消化關於韓瑞克的所有大小細節,與賈蓓拉、蜜熱切地密謀,她們也試圖為他倆穿針引線。但到頭來,一切都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們之間並不存在任何感情關係。韓瑞克甚至沒有意識到拉斯穆斯是誰。

直到目前為止,拉斯穆斯生命中所經歷的事都不是真實的。

他不認識任何人,也沒人認識他。

他除了渴望之外一無所有。他當然知道這聽起來有多麼荒謬,卻再真實不過了。

夜幕之中,數以千計的光點,這座城市就聳立在他面前。

渴望。

阿姨全然不知拉斯穆斯腦中百轉千回的思緒,邊笑邊撥弄著他的頭髮。

「你知道嗎,拉斯穆斯,我覺得啊,你在這裡會過得很舒服喔!」

拉斯穆斯坐火車抵達斯德哥爾摩後兩星期,瑞典國會表決通過議長的提案,任命社會民主黨的奧洛夫·帕爾梅為新任首相。六年來通過不同政治聯盟形式執政的右派政黨,對提案投下棄權票。

這次勝選是帕爾梅政治生涯中最重大的勝利。自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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