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曾經,我們的童年綿長無盡。

所有已經縮水的、褪色與洗盡的事物都能夠測量童年。

那些無法再使用的衣物被清洗、燙平、摺疊整齊放在紙箱里,彷彿一種聖物。

然而,假如不從遠距離觀察,假如沒有在一定的時間之外觀察(比如說半年),成長本身其實是不可測的。我們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會突然躥高了。

近看,彷彿一切從未改變過。

當我們受到禁錮、找不到出路時。

12月的清晨,天空依舊漆黑,再過兩個小時陽光才會露臉。

拉斯穆斯剛吃過早餐:麥片、牛奶、產自林島的乳酪條與乳酪塊。他穿著褪色的褐色睡衣,睡衣的褲腿已嫌太短,上衣的圖案是一群裸體騎著單車的快樂老太太。

「怎麼會有這麼荒謬圖案的兒童睡衣啊!」看到克莉絲汀娜買的這件睡衣時,莎拉勃然大怒。但這可是拉斯穆斯最喜歡的衣服。現在,這件睡衣已顯破舊、褪色,即將被洗滌、燙平、摺疊、收藏,如同莎拉的情感,即將謝幕。

腳底板與冰冷的地板接觸,胸口緊貼著暖熱的暖氣系統,拉斯穆斯一如往常站在客廳玻璃窗前,向外望著。有七支插電蠟燭的降臨燈燈座,與拉斯穆斯的臉龐一起映照在玻璃窗上。聖誕節快到了,雪絲汀阿姨和她的老公史提格,還有克莉絲汀娜阿姨都會來拜訪他們。老鄰居霍格沒有家人,也會來跟他們聚聚。

整群人中,只有拉斯穆斯是小孩子。過節的所有準備工作都是為他而做的,他是大家關注的焦點。他很有尊嚴地承擔起這項重責大任。

第一學期還剩下兩個星期,再過一天,莎拉就會把裝滿聖誕老公公的紙箱搬上樓。

他們竟有這麼多聖誕老公公,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厚實的雪堆積在蘋果樹、玫瑰花叢與院子里的桌椅上,看似牢不可破。

哈拉德在蘋果樹下架了一個鞦韆。

拉斯穆斯經常盪著鞦韆,直到鄰家小孩開始不懷好意地瞪著他。他們索性坐在籬笆上,對他怒目而視。他試著無視他們的存在,但最後還是覺得尷尬不已,不敢再盪鞦韆了。往後,唯有當哈拉德責問他為何不盪鞦韆時,他才會去。

蘋果樹,桌椅,鞦韆。一切靜止不動。

鄰居家後院的天空透出一片粉紅色,顯示他們的廚房正在開伙。艾瑞克想必就坐在那裡吃著早餐。

拉斯穆斯將前額貼近窗戶,對玻璃窗呼氣,在霧氣里寫字。

剛刮過鬍子的哈拉德從浴室里走出來,哼著自己喜歡的歌曲,在浴室與廚房間來回走動。拉斯穆斯好喜歡看爸爸刮鬍子,但他不知道為什麼。

爸爸是工程師,在世界頂尖的防滑輪胎製造公司上班,生產線位於靠近挪威邊境的希林馬克市。在科彭,他們負責生產汽車工業用滅音器和自黏式絕緣器。

他一看到拉斯穆斯,頓時停下腳步。

「你還沒換好衣服啊?」他驚訝地叫道。

「莎拉!」他吼道,「拉斯穆斯怎麼還穿著睡衣啊!」

莎拉身上穿著睡袍,頭髮用髮夾固定,鼻樑上架著眼鏡,手上拿著《新維姆蘭日報》從廚房走出來。

「哎呀,拉斯穆斯,」她面帶責難,「你上學會遲到的!你總不想遲到吧,啊?」

拉斯穆斯沒有回答。他聽到她的話,但全然置之不理。他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只感受到額頭的涼意。

「拉斯穆斯!聽到沒有?你上學要遲到了!」

媽媽就像一隻憤怒的鳥,咄咄逼人地想啄爛他溫暖的角落。她為什麼非要這樣做?

他瞧了她一眼,不懂她為何要逼迫他。

然後他轉過頭去,開始嘔吐起來。

有時,當拉斯穆斯在學校時,莎拉會進到他的房間到處摸摸看看,像是將一本書或一個玩具擺好之類的。有時,她會跌坐在他床上,待上片刻,用手撫平床罩。

彷彿是某種膜拜儀式。他的房間是一個小禮拜堂。

當她打開他的抽屜,準備放幾件衣服進去時,眼前所見讓她大吃一驚。

他的衣服摺疊得如此整齊,簡直就像擺在一起的小盒子或握緊的拳頭。

這全是拉斯穆斯自己折的!

他可以花上幾個小時全神貫注地將所有衣服攤開在地板上,摺疊整齊,然後放進抽屜。

當她看到這些有條不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毛衣與長褲時,她幾乎要昏厥過去。她該如何才能保護這個小生命?

瞧瞧這些摺疊擺放整齊的成堆的衣服。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如此深愛另一個生命。

哈拉德幫拉斯穆斯從後車廂拿出行李。

他和莎拉幫他打理一切,他們一直守在他身邊,不由自主。畢竟,他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哈拉德最後還是當了爸爸,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會當爸爸,甚至早就坦然接受單身漢的生活。

在維姆蘭省西北部,一個終身未娶的男人,這一點都不奇怪。瞧瞧他們的鄰居和老朋友霍格吧。

然而,哈拉德在偶然間與莎拉相遇了,就像莫妮卡·賽特倫德 在那首歌里唱的一樣。那年他已超過30歲,莎拉甚至還比他大一歲。

他曾追求過當時還住在卡爾斯塔 的雪絲汀,或者說,他追了又追,兩人終於有機會一起看電影。雪絲汀問他能不能讓她老姐莎拉一起,當時莎拉去卡爾斯塔拜訪雪絲汀。然後,事情開始有了不同的發展。

最後雪絲汀嫁給史提格,一切皆大歡喜。

「讓我看看車票。」

拉斯穆斯把車票舉高,莎拉偏著頭,眯一眯眼,以便看得更清楚。

「7號位,靠窗那邊!」

她用手指指。

「太好了!你可以看看風景,找點事做……」

「如果我們不想跟著他離開,現在就要下車了。」哈拉德看看腕錶,插嘴道。

哈拉德、莎拉和拉斯穆斯走下車廂,在歐莫佛斯小小的月台上道別。

哈拉德新工作的上班地點就在車站附近,諾爾瑪軍火公司,職務是管理軍火與槍械生產。其實也稱不上新工作,自從法蘭克·達爾貝里股份公司十年前宣告破產後,他就在軍火公司上班了。

現在,他們站在車站月台上。就這樣站著。

縣內只有職業技術學校與家政學校,要想就讀真正以理論學科為主的高級中學,就必須到阿爾維卡的陽山高中。

拉斯穆斯理所當然地選擇進入高中就讀,他到職業技術學校要幹嗎呢?

三年來,拉斯穆斯每天乘車到阿爾維卡,在學校主修人文科目。他每天早上5點45分就要起床,到營建公司前方的站牌搭電車,直到傍晚才回到家。

其實他可以在阿爾維卡安排寄宿,周末再回家的,從科彭或歐顏來的學生都這樣做。他們可以寄宿在某位需要多掙點錢的孤單老太太家裡,或在私人租賃所租到附帶廚房的小房間,然後和同學分租。

除了拉斯穆斯以外,另外五個來自科彭、就讀陽山高中的年輕人都選擇寄宿在阿爾維卡,周末才回家。但莎拉永遠不會同意的。

況且,那五個年輕人都是科彭教會的成員,拉斯穆斯與他們並無交集。

事實上,他在全校只跟兩個學生來往,他人生中第一次交到的朋友:賈蓓拉與蜜。

賈蓓拉身材高大,充滿活力,就讀經濟科,每科成績都是滿分5分。她經常身穿網球衫,挺直的衣領,再套件小羊毛圓領衫,領口別著一顆「溫和黨青年團」的紐扣。

其實她和拉斯穆斯沒有任何交集,但出於某種原因,她在開學第一周就「領養」了拉斯穆斯。之後,他們成為全陽山高中最奇怪的雙人組。

賈蓓拉曾非常正式地請他到阿爾維卡最高級的諾德爾咖啡廳喝咖啡——地道的英式服務,裝在銀制咖啡壺裡的咖啡,拿破崙蛋糕。她以十足女主人的派頭為兩人倒咖啡,在麵包上塗抹奶油,主動將蛋糕遞給他,並有點拐彎抹角地請他原諒她的率直。然後她直接地說:「嗯,你一定是同性戀吧!」

沒等他回答,她就自曝和班上另外兩個女生交往過了。不過,她可能只是雙性戀,因為她還是被班主任迷住了。這是一段毫無價值的感情,對方已婚,言談無聊至極,還大她三十歲。

然後她笑起來,把大半個拿破崙蛋糕一口吃掉。

賈蓓拉的話像風暴般捲起拉斯穆斯的心。

大家都說,每個同性戀者都有自己的出櫃史。這下子拉斯穆斯永遠沒機會出櫃了。

雖然是出於友善,但她終究沒先禮貌性地試探他的性向。他的心著實被刺傷了。

她堅決將拉斯穆斯視為密友,如同她曾同樣堅決地追求過班主任。

「那個死鬼叫厄尼斯特,名字夠蠢的!」某個下午,她對著拉斯穆斯一而再,再而三地抱怨班主任的所作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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