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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穆斯?」

他聽見了她的聲音,卻充耳不聞。距離很遠,他實在不需理會。反正只要她願意找,很快就會找到他的,他沒有刻意躲起來。他只不過是再度神遊去了。要怎麼解釋呢?他轉入內心深處,心扉內彷彿是一片宇宙,另一個世界,而且是玻璃的世界。拉斯穆斯是個玻璃男孩。

拉斯穆斯站在客廳窗戶旁,臉頰緊貼玻璃。外面就是花園、桌椅、修剪整齊的草坪和蘋果樹,成排的玫瑰和雛菊與門口的礫石路面相接,沿著門口與籬笆,再過去就是貫通整個科彭小鎮的道路,一路延伸到遠方。

科彭鎮是一個小社區,當然也有像老路、蘑菇路與細沙路等小路,但真正稱得上道路的只有一條,就叫作科彭路——往右走就是歐莫佛斯,往左就是歐顏鎮 。

在有生之年,拉斯穆斯會一直用歐莫佛斯和歐顏來區分左右。握手時,大家會用歐莫佛斯(右手)問候對方。而拉斯穆斯是左撇子,就等於用歐顏(左手)寫字。

某些日子裡,他會站在籬笆外邊,無所事事,只是出神地凝視著道路盡頭。

那條不斷朝遠方延伸的路。

他不勝嚮往地站在那兒,看著往來車輛,看著那些在路上的人。

他對開車的人有著幻想。他們是誰?要往何處去?在他的幻想中,他們總是快樂的,而且都是男人。

「拉斯穆斯?」

她已準備離開廚房要來找他了。她老是擔心他會出事。

他將前額貼在窗玻璃上。窗台上有一排種著牽牛花的寬口瓶,它們始終靜靜地站在那裡,同樣的小瓶子,同樣的小牽牛花。它們一直都在,一如屋內其他所有擺設。

拉斯穆斯3歲時,曾經全神貫注地將所有花朵掐斷。家裡有訪客時,他們總會對訪客講述這段掐斷所有花朵的往事,然後所有人哈哈大笑。

他對著窗玻璃呼氣,用食指在霧氣上寫字。

「拉斯穆斯!」

她站在客廳入口,見到了他,整個人便放鬆下來。

「好呀,原來你在這裡。我在叫你,你不會回答一下嗎?」

她來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撫平他的頭髮,撫摸他的後頸。

「你在幹嗎?怎麼不出去玩呢?」

7歲大的孩子紋絲不動,臉龐離窗戶只有1公分左右。他出神地凝視著霧氣里的文字。他還沉醉在這項奇蹟之中,無法自拔。

「我在寫我的名字。看!這是拉斯穆斯。」

沒錯。他的名字。

「是的,是拉斯穆斯!」

她轉換話題,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毫不在乎。

「寶貝,我看到艾瑞克和朋友在外面玩。你要不要問他們能不能一起玩?」

一如往常,即使她就站在身旁,拉斯穆斯對她的話依舊充耳不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忽然,他對著自己剛用食指寫下的已快要從玻璃上消失的字母點點頭,出神地叫出聲來:「媽,你看!我的名字!它怎麼又不見了!」

護士急忙奔進來,戴上防護手套,動作迅速而堅決。病人的伴侶將耳朵貼緊病人的嘴巴,用前額愛撫著他,悲切地叫著,他的男朋友停止呼吸了。

護士從口袋取出一面小鏡子,湊到病人嘴巴前面。

她本想對他說:「不要歇斯底里!」

然而,她欲言又止地說道:「他還在呼吸。你瞧!」

小鏡子上生成一片薄薄的霧氣。

他名字的字母,在窗玻璃的薄霧上仍隱約可辨。

母親憂慮地撫弄著他的臉頰。他是她唯一的奇蹟,唯一的恩典。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

她小心地呵護著他,彷彿害怕他只是汪洋中乍現的小小港灣,轉瞬即逝;彷彿他是陰柔多變的水,會被她手掌的熱氣蒸發;彷彿他隨時會溶解消失。

他是她生命的奇蹟。

她對他的愛當然包括喜悅與快樂,但也總是摻雜著不安與傷痛。

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些感覺,但她剋制不住。

傷痛就像層層堆疊的灰濛天空一般厚實,是她心頭的重擔。她知道自己必須學會與重擔共處,這份重擔就是她兒子的存在感,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她兒子的缺席感。

一種靈異般的痛楚。

當他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時,她時常兩手扶著他,讓他站在她的胸口上。他咯咯笑,眼睛澄澈而喜悅。他的重量是她胸口的一個重擔。

她始終感受到同樣的重擔,同樣的重量。當他不在時,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她若能看見他,至少能看見他是否在笑,眼神是否歡悅。但見不到他時,只能像對著回聲或影子呼喚他,她這才體會到可能失去他、不能再見到他、不能再呵護他的傷痛感是如此真切。剩下的只有重量、重擔與她胸口不可名狀的痛楚。

就是他的缺席感。

當他在場時,當他就站在身旁,任由她出神地愛撫後頸與頭髮時,她仍舊有股想要哭出聲來的衝動。因為她知道他終會離去。最後,他必定會離她而去。

如蒸氣、如晨霧般消逝。

如此脆弱,如此珍貴。

她小心呵護著他。看到鄰居家的艾瑞克和其他幾個小鬼在另一頭玩耍,她便感到焦慮不安。拉斯穆斯實在不應該一直窩在她身邊,他應該在外面和別人玩耍,他應該到處亂跑、瘋狂嬉鬧。總之,他不應該呆站在這兒,對著窗玻璃呼氣,還用手指在霧氣里寫自己的名字……

「你怎麼不出去跟別人一起玩?」

她不指望他回答,因為他老早就心不在焉了。

彷彿身在另一個世界。

年復一年,景色幾經更替。

童年已經結束。拉斯穆斯望向窗外,他的臉龐投映在玻璃窗上。

他的包廂內空無一人。不時會從禁煙區進來一位男士,一語不發、自顧自地抽著煙,看都不看拉斯穆斯一眼,然後又出去了。金屬制小煙灰缸裝滿了煙屁股,窗欞上的小牌子寫著:禁止將身體探出窗外,禁止丟棄任何會釀成火災或其他傷害的物品。

拉斯穆斯穿著父親的舊粗呢大衣,大衣的尺寸過大,大到他彷彿可以爬進大衣在裡面打滾。車外是田野與森林,車道與小村落。

包廂好似一個膠囊,包裹著他,帶著他前往那尚未謀面的家園。直到他打開車門、步下火車,就是他踏上新生命的開端,永不回頭。

列車長打開門。他穿著制服,看來很有威嚴,寬寬的下巴,暗色鬍鬚,還有褐色、溫和的眼睛。

「下一站,卡特琳娜霍爾姆,然後是南泰利耶南站。」

拉斯穆斯嘗試捕捉他的目光,兩人的眼光交會了短短一秒鐘,彷彿在解讀彼此意圖,達成某種共識。或者,這只是拉斯穆斯自己的遐想。

列車長關上包廂的門,繼續朝火車內其他部分走去。拉斯穆斯打了個冷戰,把雙手拱成望遠鏡狀,環繞在眼睛前,將臉龐貼在窗前,想看得更清楚些。

有次在急診室,一位年輕醫生曾用一種發自內心的溫柔搭住他,使他不由得全身酥軟。跟這位列車長一樣,他也有著褐色、溫和的眼睛。

有次,他從歐莫佛斯坐火車,到離挪威邊境只有6公里的夏洛特堡。車上,有個陌生人用自己的膝蓋擠壓他的膝蓋,緊緊倚著他——雖然他不需要這樣做。整趟車程,他們就這樣坐著。

彷彿是一種協議。

有次在阿爾維卡游泳池的蒸汽浴場,一個老頭在只剩他們兩人獨處時開始穿衣服。

拉斯穆斯忍不住感到恐懼,他連一條能拿來遮掩的毛巾都沒有。當年拉斯穆斯才16歲。話說回來,這老頭其實相當有型。後來,老頭還試著將他逗引進自己的更衣室。拉斯穆斯簡直無法剋制住自己。

現在,列車長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身上。這是非常幽微、需要一點默契的接觸。他不會弄錯。不,他絕不會弄錯。他們之間有共識存在,他們是同一類人。

但他並不以此而滿足,他已經19歲了。

他要出櫃,他現在已經這樣做了,這就是為什麼他坐在這個膠囊里。

他將要下車,邁入一個新世界。

他對著玻璃窗呼氣,寫著自己的名字。兩旁景色繼續飛逝而過。

前一晚,拉斯穆斯正在整理行囊。莎拉拿著為他準備的衣服和用品——新燙的襯衫、毛巾走進他的房間,最後她站在那兒,手上拿著他的學士帽,轉了轉。

「我在想,你要不要帶學士帽?」

「拜託,老媽,我在斯德哥爾摩要學士帽幹嗎?」

「呃……不……呃,我不知道。」

他馬上察覺到她有點受傷,生氣地刻意把他的學士帽弄皺。

「好吧,我來處理它吧。」

莎拉把拉斯穆斯的學士帽當作獎盃一般,放在客廳雅緻的書架上。即使生著悶氣,她還是將一張婚禮照片塞到一旁,為學士帽挪出空間。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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