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殘陽如血 第一節 胡適歸國

1946年7月4日,胡適乘坐的郵輪經過50天海上風吹浪搖終於靠近了上海港。煙雨迷濛中,朝思夜想的故國神州就在眼前。站在甲板上的胡適,手搭涼棚,眺望眼前這座在戰火兵燹中幾近夷為平地、百廢待興的城市,感慨萬千。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下午三點,船在吳淞口外遠遠的就下錨了。大雨。

天晴後,八點一刻,海上晚霞奇艷,為生平所少見。

九年不見祖國的落日明霞了!

簡短的記述,蘊涵著濃郁的詩情畫意,透出了胡氏對家國的眷戀與重返故土酣暢快活的激越心境,同時也隱約折射出異國他鄉多年生活奔波的辛酸與悲涼——八年前,當他以瘦弱身軀,在熊熊燃燒的戰火中踏上輪船甲板即將起程遠離祖國的時候,沒想到會在今天這樣一個晚霞夕照的時刻重新踏上故國的土地。

第二天下午,胡適離開郵輪乘兒子胡祖望引領的小船登岸,在一群報館記者簇擁下來到上海市政府大廳,出席上海市長吳國楨做東的歡迎宴會。席間,胡適發表簡短談話,當記者問起在美國近9年的情狀和感受時,一直面帶微笑的胡適竟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說起。八年零八個月的艱難辛酸,寵辱哀榮,已鬱結為一枚堅硬苦澀的青橄欖留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心境與感受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尤其是在剛剛踏上故國土地,激動亢奮的歷史時刻更難出口。此事可謂孩子沒娘——說來話長,絕不是此前胡適自嘲自怨的「我將真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所能概括得了的。

在抗戰前的6年中,國人皆知胡適是主和派政治集團的一員驍將,曾竭力主張通過談判和國際調解與日本講和,儘力避免對日戰爭,直到受命出使美國才改變了這一頑固立場。多少年後,世人通過陸續披露的密信或內部檔案材料才略有窺知,抗戰前的胡適尚沒有傻到把國家命運全部押到與日本謀「和」這盤棋上,在主「和」的同時,同樣清醒地認識到,中日戰爭或早或晚不可避免地總要爆發,也就是台灣前國民黨主席連戰的祖父連橫於1936年春在滬所遺留「今寇焰逼人,中日終必有一戰」的著名預言。中日雙方利害關係,就連滿清遺老連橫老朽都能看出,何況集中西學問之大成的新派士林盟主胡適?在胡的思想觀念中,除了一個以國家的最大利益負責任地主和的「和」字,又有另一個主動迎接戰爭的思考和計畫。

早在1935年6月27日夜,胡適在給王世傑的一封長信中就表達了對時局的認識與戰略構想,並精闢地預言中國需要一個長時期的抗戰過程,方可促成英、美在太平洋與日本開戰的可能,信中說:「在最近期間,日本獨霸東亞,為所欲為,中國無能抵抗,世界無能制裁。這是毫無可疑的眼前局勢。」若中國局勢發生逆轉,只能寄希望於「一個很遠的將來」。其理由是,日本因滋生了一個狂妄而危險的圖謀稱霸世界的野心,最終將激怒英美,到那時,「太平洋上必有一度最可慘的大戰,可以作我們翻身的機會」。又說:「我們必須要準備三四年的苦戰。我們必須咬定牙根,認定在這三年之中我們不能期望他國加入戰爭。我們只能期望在我們打得稀爛而敵人也打得疲於奔命的時候,才可以有國際參加與援助。這是破釜沉舟的故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可以促進那不易發動的世界二次大戰。」

這封信向世人揭示了一個埋沒日久的秘密,也消融了時人或後人對胡適的部分誤解。可以說,至少在寫這封信的時候,胡適就意識到形勢比人強的世界發展大勢,開始修正他此前一味主「和」的觀點,並天才地預見到了未來發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國家、地點、時間。只是鑒於當時蔣介石心中「等我預備好了再打」的算盤尚未擯除,加之這個「二次世界大戰」的預言與現實尚有一段遙遠的距離,或者說仍處於霧中看花階段,胡適不便公開表白自己的觀點。但這一奇崛的戰略構想,無疑地已在他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並成為面對未來的希望所在。

1938年10月5日,胡適由歐洲返華盛頓就職視事,住進「雙豫園」大使館官邸。翌日拜謁美國國務卿,27日向羅斯福總統遞呈國書,自此正式以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的身份開始了外交活動生涯。

胡適使美,國人寄予厚望。10月8日,《大公報》發表張季鸞執筆的社評《胡大使抵美》,謂:「胡適之先生之受命為大使,及其本人之肯於擔任,這都是平日想像不到的事。這個問題本身,就象徵著中國是在怎樣一個非常時期。同時可以看出政府期待於他及他自己所期待的任務是怎樣的重大。」同時表示:美國人應當相信,胡適是位最冷靜、最公平的學者兼外交家。他最了解美國,也最了解祖國,我們政府與人民十分期待他此次能達到更增進中美友誼的使命之成功云云。當時的行政院長、與胡適關係並不融洽的孔祥熙也拍發電報,假惺惺地表示態度:「啟程蒞任,至感欣慰。此次使美,國家前途利賴至深。列強唯美馬首是瞻,舉足輕重,動關全局,與我關係尤切。吾兄長才,自能應付裕如。」

當此之時,雖然羅斯福出於對世界大局的考慮有援助中國、遏制日本之心,但美國國會中仍有一部分長著「花崗岩腦袋」的傲慢加一部分操蛋派議員,不為胡適的演講鼓吹所動,堅硬的腦袋中一如既往地殘存著嚴重的孤立主義,而唯利是圖的奸商巨頭也力圖與日本保持經貿關係,不願得罪日本,以便自己大發戰爭橫財。為避免不必要的糾纏,羅斯福授意財政部長亨利·摩根索暗中研究可能的援華方案。

1938年9月,摩根索在巴黎向中國駐法國大使顧維鈞表示:如果國民政府派兩年前曾與美國政府簽訂《白銀協定》時有過愉快合作的金融家陳光甫赴美,則有可能找到信用貸款的途徑。顧維鈞迅速將此消息轉達重慶,國民政府遂決定派陳光甫與徐新六兩位金融界巨頭前往美國。由於徐新六自港飛渝時座機被日本飛機擊落,陳光甫只得獨自赴美。當時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孔祥熙,整日只想著自己如何撈錢和與日本人講和,壓根沒有制定具體的求援方案,甚至連求援數目都沒有一個較精確的估算,只是天方夜譚式地交代陳赴美後要爭取3億~4億美元的貸款。陳光甫當即認為孔祥熙乃一無知痴兒,不足與之為謀,更無須與其啰唆。在赴美之前的短暫時間裡,陳光甫對國內可做貸款抵押的各種產品進行了詳細研究,並在美財政部駐華使館參贊尼克爾森的建議下,選定桐油作為抵押品。桐油是美國緊缺的軍需物資,如果得以出口,那些反對援華抗日的孤立派也就失去了依託,反對的嘴巴就不易張開。更重要的是,桐油屬中國當時最大的出口商品,可能得到美方的信任,爭取到較多的貸款。陳光甫抵美後,在新任大使胡適的緊密配合下,很快與美國財政部就桐油貸款事宜達成了秘密協議。10月24日,根據美國財政部的要求,美國銀行終於正式同意向中國發放貸款。

就在美國同意貸款的前一天,即10月23日,武漢會戰進入尾聲,百萬國軍即將全面潰退。消息傳到美國,胡適召集大使館人員沉重而堅定地說道:「我們是明知國家危急才來的。國家越倒霉,越用得著我們。我們到國家太平時,才可以歇手。」

10月25日,中國重鎮武漢失陷,國民政府幾乎彈盡糧絕,軍隊損失慘重,已沒有一個完整正規師可以應戰,情勢萬分危急。當晚,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專門邀請胡適與陳光甫到家中做客,宣布貸款批准一事,二人頗為感動。胡適後來致函摩根索,再三強調這是值得紀念的一個夜晚,稱「正當中國局勢危急的時候,這一筆錢,真是有救命與維持體力的作用,也是心臟衰弱時一針強心劑。而由此『桐油計畫』確立,英國之購料借款與幣制借款亦相繼獲得成功。中國國際信用,大加改善。關係之重大,不言可喻」。

10月31日,胡適將一張照片送給與自己精誠合作的金融家陳光甫,照片旁側有自己的題詩。詩曰:

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拚命向前。

正是這個過河「卒子」在祖國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以真誠的情感和高超的外交手段爭取到了貸款,給中國的抗戰輸送了維持生命的血液。未久,美國復興金融公司董事長瓊斯正式向外界宣布進出口銀行將給予紐約世界貿易公司2500萬美元貸款。1939年2月8日,陳光甫以世界貿易公司董事長身份與進出口銀行簽訂了借款合同,中國政府總算得到了第一筆美金貸款,也是書生大使胡適走出書齋為國家榮立的第一次大功。

就在胡適於美國政客之間為迫在眉睫的貸款事宜上下奔走時,1938年11月8日與12日,連續接到國民政府經濟部長翁文灝發來的兩封密電,謂國內有一部分人鑒於實力難以持久,願乘此與日本媾和,而汪精衛、孔祥熙等鼠輩則早已對抗戰失去信心,力主談和,但介公卻「尚未為所動」云云。此時正是武昌失守,國軍全部退出武漢戰場,湖南嶽州失陷,華夏神州最為富足的東南半壁江山盡失,中華民族到了存亡在乎一念的特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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