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聞一多之死 第三節 子彈穿過頭顱

既然如夏濟安所說,凡參加反政府的遊行,就可以在手榴彈下博一個「勇士」或更高規格的「烈士」之名,相信爾曹身與名並不俱滅的人物就會鋌而走險,放手一搏。如此這般,反政府的一方與擁護政府的一方,在1946年那個「奼紫嫣紅開遍」的明媚春天裡,於春城昆明開始真刀真槍地打鬥在一起。決鬥雙方皆騰雲駕霧,劍氣如虹,經過三十個回合六十個重手,直殺得難分難解。如此無休止地爭鬥,令名義上擁護政府,實則暗懷鬼胎、圖謀私利的一方不勝其煩,決定加大「斗」的力度,來個一劍封喉。於是,一連串暗殺的名單悄然列出,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條通道轟然裂開,等待真正的「鬥士」殺奔前來。而這個時候,於搏擊拼殺中越戰越勇,視死如歸的聞一多,並不把對方放在眼裡,更不懼怕已開列的暗殺黑名單,以一貫的豪氣加血性,躍馬橫槍殺奔而來,想不到竟一步踏入了鬼門關。

1946年6月25日,也就是聞一多走向鬼門關的前20天,梅貽琦在南京與朱家驊赴蔣介石官邸彙報聯大複員事宜。面對蔣介石的垂詢,梅按照自己的思維和推測,本著息事寧人的方式方法作了回答,這是聞一多遇難前蔣、梅二人關鍵的一次「君臣對」。梅在日記中對這次談話做了較為詳細的記錄,這個記錄很重要,對「聞一多遇刺之謎」的研究者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梅氏日記載,該日天空晴朗,悶熱,根據約定,下午五時梅與朱家驊驅車到蔣介石官邸。二人在外客廳坐數分鐘後,有他客出,始被讓入內室。只見:

主席著藍長衫,頗安閑。談話約半時,首告以數日前往北平查看校舍情形,問:復校計畫何如?答:現正趕修各部,暫定雙十節開學。問:師生能趕到否?答:希望大部分屆時能到平。問:下年校中辦法如何?答:仍當注重學術研究風氣之恢複,倘使教授們生活得安定,研究設備得充實,則研究工作定更有進展,隨即提清華教授中近有少數言論行動實有不當,但多數同仁深不以為然,將來由同仁自相規勸糾正,諒不致有多大(不好)影響。朱乃提及關於東北事件百餘人宣言之事為證。朱又謂曾商量過關於教授長(原文如此——編者)及院系主任人選之更動,總使主要負責者為穩健分子。至此余乃謂此數人以往在學術上頗有成績,最近之舉動當系一時之衝動,故極希望能於規勸之中使其自行覺悟,則其後來結果必更好。對方似頗頷首。余繼謂此數人之如此或尚有一原因,即其家屬眾多或時有病人,生活特困難,而彼等又不欲效他人所為在外兼事,於是愁悶積於胸中,一旦發泄,火氣更大。主人點首曰,生活問題實甚重要。朱因乘機提教員待遇及經費應增高問題。余問:主席看北方局面是否可無問題?答:吾們不能說一定,或者不致有大問題。言時笑容可掬,其或笑余之憨,余亦故為此問也。承款以糕點杏仁露。朱又報告關於某省廳長事。辭出時承送至門口,似特客氣矣。

梅貽琦不是文學家,但此段記述頗得要領,主客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讀來如身臨其境。按梅貽琦的觀點,聞一多、吳晗等人之所以成為「鬥士」,實乃被窮困生活所迫,文人嘛,所想的無非是在世俗中出個小名,生活上圖個溫飽,假如學校北返,教授待遇提高,積於胸中的火氣也就不發自泄,上頭下頭都得到安頓,自然溫順下來,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只是出乎他的意料,僅隔20天,聞一多竟砰然倒地,喋血街頭。

1946年7月11日,西南聯合大學最後一批學生搭車離開昆明,未行者只有待機北返的教職員與留守人員。當晚,在昆明北門以開辦書店為掩護從事地下活動的民盟昆明支部主要成員李公朴,在外出時遭不明身份者槍擊死亡,算是越過鬼門關到那邊去了。李氏一死,處於同情與各方的面子計,作為與李同一條戰壕戰友的聞一多就不能攜家乘機北上,他必須要辦理完李公朴的喪事之後才能離昆。當時昆明城風傳下一個遭暗殺的人就是聞一多,但事已至此,聞一多也就成為夾道跑馬不能回馬的孤獨騎士,只能拚命向前。

7月15日下午,聞一多大著膽子出席了李公朴治喪委員會於雲大至公堂舉行的李氏生平事迹報告會,發表了後來頗為著名的《最後的演講》,對暗殺李公朴的特務人員和現場搗亂分子給予痛斥,聞一多講到激動處,慷慨激昂地說:「今天,這裡有沒有特務!你站出來,是好漢的站出來!你出來講!憑什麼要殺死李先生?(厲聲,熱烈的鼓掌)殺死了人,又不敢承認,還要污衊人,說什麼『桃色案件』,說什麼『共產黨殺共產黨』,無恥啊!(熱烈的鼓掌)這是某集團的無恥,恰是李先生的光榮!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殺,是李先生留給昆明的光榮!也是昆明人的光榮!」會後,聞又與楚圖南一起來到府甬道十四號民盟所屬的民主周刊社主持記者招待會。會議將要結束時,為防意外,聞一多的大兒子聞立鶴特地前來接迎。會畢,聞一多又與楚圖南、尚鉞等人談了一會話。此時,聞一多與同仁似乎感到空氣中夾雜著一股異味,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眾人的心,為防止特務行兇時將幾個人一鍋端,話畢,大家心照不宣地分頭默默走出周刊社。聞一多等楚圖南走出五六分鐘,才與兒子聞立鶴走出大門向西倉坡宿舍奔去。在離家十幾米處,突然從小巷角落裡躥出四條彪形大漢,喝聲站住。聞一多父子剛一站定,尚未開口說話,一顆子彈飛來,擊中聞一多腦袋,聞氏立撲。聞立鶴見父親腦漿迸裂,倒地不起,立刻赴上前去以身掩護。緊跟著幾顆子彈飛來,聞立鶴中彈倒在血泊中。

當聞一多倒下的時候,開槍者輕輕地說了句:「哼,看你還出風頭不!」

當聞立鶴倒地時,開槍者說:「好,留下這種,將來替他爸爸報仇!」

言畢,四條漢子轉過西倉坡一個彎道,乘一輛軍用吉普車揚長而去。

對這一血腥場面,聞一多夫人高孝貞回憶道:「5點多,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槍聲就在近處,我的心頓時像爆炸了一樣,意識到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拚命往大門口跑去……只見一多父子橫一個、豎一個倒在血泊中,西倉坡上空無一人。我搶上去抱住一多,鮮血立刻染紅了我的全身。他面色蒼白,大股大股的鮮血還在不斷涌流,鮮血中還合著白色的腦漿。他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張了一下,我抱著他的頭,拚命呼喚他,但他的面色已經逐漸發黑,嘴唇也漸漸變烏了。我又強掙扎著往立鶴那邊看去,他滿身鮮血,瞪著兩隻充滿仇恨的大眼睛。我只覺得眼前一片眩暈,什麼也看不見了。」

聞一多遭槍擊後,當場氣絕而亡。不幸中的萬幸是,身中數彈的兒子聞立鶴在被送醫院搶救三天後,總算保住了性命。

隨著「千古文章未盡才」的聞一多慘遭暗殺,海內外輿論為之嘩然,或為其鳴不平,或為政府洗刷,或編造故事藉以渲染政治局勢之紊亂。在重慶的民盟領袖梁漱溟等人發出了捉拿兇手,懲辦兇犯的呼聲。中共方面遙相呼應,在延安的毛澤東等中共領袖親自致唁電向聞一多夫人高孝貞表示慰問。一時間,許多團體或個人紛紛募捐以慰鬥士遺孤,附庸於黨派團體的風騷之士,借聞一多其人其事賦詩詠懷,絲竹之輩仰其行而撰歌以示紀念。其聲之遠播,其勢喧騰,抗戰八年所有犧牲、亡故之教授未有比之者。

除若干政治團體與政界人物,7月23日,胡適、薩本棟、李濟、梁思成、傅斯年等5人,聯名給高孝貞發來唁電,內有「聞一多兄遇刺,無任痛悼,謹致弔唁。斯年已向政府當局請求嚴緝兇手,查明案情,盡法懲治」云云。

很顯然,這封電報稿是傅斯年一人擬就發出的,另外四人僅掛個虛名而已。傅氏之所以把前幾位尊姓大名一併列入,可能有讓他們分別代表北京大學、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國營造學社等機構以壯聲勢的意思。他自己作為聯大常委和這幾個機構的「太上」首長列入其中,以彰顯其「非官非學」,又凌架於官、學之上的畸形政治身份和他在學界威風八面的政治背景。不管傅斯年內心究竟作何感想,是否心甘情願地為他向來鄙視和反感的「布爾什維克」與「鬥士」灑一把同情之淚,是貓哭老鼠,還是老鼠哭貓的做戲演出,但此時作為實亡名亦不存的原西南聯大常委的傅斯年,適時聯合幾位學界大腕拍發這封唁電,則是識大體與合乎人之常情的。

據可考的資料顯示,傅斯年拍發這封電報時正在北平,遠在四川重慶與南溪李庄的薩本棟、李濟等人,是否知曉傅之攘舉,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依靠特殊的通信設施和手段,電文中的胡適是不會知道聞案發生和傅斯年欲拍發這封電報的。此時的胡適正在一艘美國遠洋客輪中於浩瀚的大海上航行,需要於翌日下午才能在上海吳淞口登陸。傅斯年很可能以北大「太上」校長的霸氣與哥們義氣,先斬後奏,把胡適的大名置於頭籌,自己也順便附了驥尾,以成其全——這便是傅斯年之所以成為傅斯年,以及他的又一聰明過人之處。

世人看到的是,隨著胡適的身影出現在中國大陸,聞一多與他的「鬥士」身份,以及「斗」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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