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聞一多之死 第二節 誰締宣和海上盟

吳晗所說的這次簽名活動,是1946年2月間事,導火索是臭名昭著的《雅爾塔秘密協定》。1945年2月4日至2月11日,即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即將取得勝利的前夜,在黑海北部的克里木(舊譯克里米亞)半島的雅爾塔皇宮內,羅斯福、丘吉爾、斯大林等三國巨頭,背著主要當事者——中華民國政府,重新劃分戰後世界格局的一個秘密協議,全稱為《蘇美英三國關於日本的協定》。這次會議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戰後世界歷史的走向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並決定了許多國家未來的命運與政治進程。會中美國總統羅斯福以及英國首相丘吉爾都沒有依照當時被佔領的國家期望,要求戰後被蘇聯「解放」的國家交由聯合國代管。此外為爭取蘇聯對日宣戰,協定中部分內容明顯侵犯中國權益,因其他國家在很長時間內對其秘密協定並不知情,故又有「雅爾塔密約」之稱。此時,中國雖然號稱四強之一,卻完全被置之於外,蔣介石作為中國的國家元首、盟軍中國戰區司令,不僅事前被蒙在鼓裡,就是在協議簽訂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對於條約的內容也毫不知情,直到4月29日,才從駐華大使赫爾利口中得知。

此前,赫爾利從重慶返華盛頓述職,得知雅爾塔協定內容,認為這一做法極不道德,並對中國極不公平,遂致書羅斯福令其設法改正。羅斯福說明因急於結束二次大戰而受另外二巨頭特別是斯大林協迫才作的決定,頗有悔意,授權赫爾利赴莫斯科和倫敦與斯大林、丘吉爾再作協商和挽救,盡量維護中國主權和蔣介石的領袖面子。想不到4月12日,羅斯福於下午三時(中國時間13日晨6時)因突發腦溢血去世,副總統杜魯門於羅斯福去世兩小時,在白宮宣誓就總統職,一個新的政治時代即此開始,向來自以為是且牛氣烘烘、聰明中伴著糊塗的赫爾利,對這一秘約的斡旋亦不了了之。

赫爾利斡旋未果,心中頗有點窩火,返回重慶後以私人身份向蔣介石作了通報,但不允許蔣質詢英、蘇二國。蔣介石聞聽自是萬分震怒,但迫於當時世界局勢與三巨頭的政治壓力,只好啞巴吃黃連,有苦不能言,或不敢言,獨自悶在家中嗚嗚呀呀,除了摔幾個杯子,踹翻幾張桌子,繼而對圍上來勸阻的唐縱、張道潘等臣僚,罵幾句「娘希匹!」之類的惡語以表憤慨,別無一點辦法。

5月31日,隨著日本敗局已定,美國方面才正式通知中國《雅爾塔協定》內容。蔣介石雖氣惱至極,但又只能採取打掉牙合血吞的方式方法暫時容忍。6月2日,蔣介石接見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對方轉告斯大林要求宋子文於7月1日以前到莫斯科談判締結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但應以《雅爾塔協定》為先決條件。6月27日,蔣介石派新任不久的行政院院長宋子文與蔣經國等一干人馬赴莫斯科進行談判。宋之文與隨後赴俄談判的王世傑等人,經過一番痛苦的掙扎,最終以承認《雅爾塔協定》的既定事實,同意讓外蒙古獨立及讓蘇聯在旅順建立海軍基地的讓步,換取蘇聯政府對國民政府的支持。7月11日,斯大林向宋子文表示:「蘇軍當於日本投降後三個星期內開始自中國東北三省撤退,並於三個月內完成撤退工作。」  8月9日,蘇聯軍隊進入中國東北對日軍展開攻擊。蘇軍的參戰在加快了日本迅速、全面崩潰的同時,也給苦難的中華民族埋下了椎心徹骨的痛苦與禍患。就在宋子文赴蘇談判之前,關於雅爾塔秘密協定內容已走漏風聲並引起中國社會各階層的街談巷議。據時在昆明的左派文人宋雲彬日記載:「早些時此間流傳一種謠言,謂在克里米亞會議中,蘇聯與美國訂有秘密協定,將朝鮮劃入蘇聯勢力範圍,並謂蘇聯要求滿洲及台灣之統治權。此消息據云由某地盟軍總部傳出。此間各大學牆壁上皆貼有此項新聞(系用打字機打出者),一部分頭腦不清醒之學生,頗為所惑。四日前有兩聯大學生來,以此事相詢,余告以此乃法西斯餘孽所造之謠言,其目的在挑撥離間。」類似傳聞不但已到宋雲彬耳中,在重慶和成都等幾個戰時政治文化中心區同樣風傳一時,對此深表義憤與抵制的潛流已經在知識階層和高校學生中間涌動。當宋子文赴蘇談判並與蘇方達成協議之後,傳聞更烈,即是在成都燕京大學任教、雙目已經失明的陳寅恪亦聞此訊,並於病榻上賦詩兩首,以舒胸中鬱悶、悲憤之情。詩云:

乙酉七七日聽人說水滸新傳適有客述近事感賦誰締宣和海上盟,燕雲得失涕縱橫。

花門久已留胡馬,柳塞翻教拔漢旌。

妖亂豫么同有罪,戰和飛檜兩無成。

夢華一錄難重讀,莫遣遺民說汴京。

玄菟前朝玄菟陣雲深,興廢循環夢可尋。

秦月至今長夜照,漢關從此又秋蔭。

當年覆轍當年恨,一寸殘山一寸金。

留得宣和頭白老,錦江衰病獨哀吟。

時在成都休假並與陳寅恪相處的西南聯大外文系教授吳宓有抄存稿,文字略有不同。吳宓所抄《玄菟》詩附註:「時宋子文與蘇俄訂約,從羅斯福總統雅爾達秘議,以中國東北實際割讓與蘇俄。日去俄來,往複循環,東北終非我有。此詩及前後相關數詩,皆詠其事而深傷也。」從吳宓附註可知,陳寅恪前後二詩,皆圍繞同一主題感懷傷國,抒發自己對時局的憂思焦慮之情。

陳寅恪第一首「感賦」詩,首聯中的「宣和」,指宋徽宗年號(1119—1125)。燕雲,指燕雲十六州,又稱幽薊十六州,五代時石敬瑭割讓給契丹。此處的燕指契丹所建的燕京,雲指雲州,北宋初年泛稱有待收復的北方失地。「宣和海上盟」乃一典故,當年北宋與北方的遼、金成三足鼎立之勢,而遼佔據燕雲之地。宋徽宗在臣僚的串通下,欲借崛起於東北地區金朝的武力,合力攻擊夙敵遼朝,以收復北方燕雲失地。至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結盟成功。因宋金密謀是通過渤海灣來往,史稱「海上結盟」。想不到宋金聯盟與遼國開戰後,宋兵屢敗於遼軍,最後金兵孤軍挺進攻下燕京。金國得手,深感宋朝軟弱無能,遂找各種借口不交割燕雲諸州給宋室。後幾經交涉,金太祖始決定還燕京所屬六州二十四縣,但宋朝必須將原來向遼國交納的歲幣如數交納給金朝,並另作經濟補償。陳寅恪藉此典故,喻中蘇締結的盟約,具體指中國需要藉助蘇聯的軍事力量打擊日本,而蘇聯卻乘機控制東北,東北之地雖得猶失。

在陳寅恪看來,歷史確有召示未來的範例,在史中求史識,古今之事何其相似?《玄菟》詩中的「留得宣和頭白老」亦指同一史事、時事。「花門久已留胡馬」句中的「花門」,山名,在居延海北,唐代曾在此設立堡壘,後為回紇佔領,後人多代指回紇,此處當喻指蘇聯的政治軍事勢力已滲透到新疆。此前新疆伊犁、塔城、阿山三區先後發生暴亂,暴亂者得到了蘇聯方面的支持,甚至有蘇兵參戰。儘管暴亂以談判和讓步的方式暫時得以平息,但蘇聯的力量仍潛伏於該地區伺機而動,對中國政府形成威脅。「柳塞翻教拔漢旌」之柳塞,當指柳營。西漢周亞夫治軍嚴明,其軍駐細柳,號細柳營,故後世多稱西部軍營為柳營。拔漢旌,典出《史記·淮陰侯列傳》,傳曰:「趙見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趙壁,拔趙幟,立漢赤幟。」此處當喻指東北地區蘇聯勢力將取代中國政府。頸聯中的「豫」,指歷史上偽齊劉豫,劉氏曾勾結金國進攻南宋,此處喻汪精衛和華北、華中等地的偽政權。幺,指宋代在洞庭湖一帶作亂的楊幺,楊幺亦曾暗中勾結偽齊劉豫政權圖謀南宋,後被岳飛率岳家軍剿滅。無論是妖邪的劉豫還是作亂的楊幺,皆有投敵賣國行為,因而皆是民族的罪人。飛,當指南宋抗金名將岳飛,此處指蔣介石及其抗戰政權。檜,自然是指臭名昭著的秦檜,喻指汪精衛及其所謂的「和平」政權。時日本敗局已定,但蘇聯又虎視眈眈,窺覬中國領土。

面對這一嚴峻局勢,陳寅恪以此兩句詩來反省抗戰功過,並認為分裂國家者皆有責任,而蔣、汪代表的群體和實行的路線相反,汪精衛高唱的「和平運動」終將失敗,但蔣介石政權亂象已顯,亦不足言勝,故謂兩皆無成。就當時的局勢,不只是作為自由知識分子的陳寅恪如此認為,國民黨內部高級官員甚至汪偽政府中人亦有不少人與此觀點相近。抗戰期間投靠汪偽政權的周佛海在1941年2月17日日記中說:「……渝當局對美、對蘇,均不樂觀,蘇聯且警告渝府接收共黨要求,邵力子(南按:時任駐蘇大使)亦請求返國,是國共關係將影響中、蘇關係;元老派主黨政軍分權,蔣對此亦必憤而煩悶。總之,余深覺余輩無前途,今閱情報,則重慶亦一塌糊塗,決無前途之可言。寧渝均無前途,是中國無前途矣,哀哉!蘇聯警告渝府接收共黨要求,是已開內政干涉之端矣。苟抗戰勝利,共黨得勢,則蘇聯之對中國,恐與日本無異也。日本已漸次覺悟,蘇聯則方興未艾,蘇聯較日更難應付。」此段記載在陳詩創作之前四年,可見周佛海在其他方面堪稱狡詐殘忍的糊塗蟲一根,而在這一點上還算清醒。另據唐縱1945年日記載:6月27日,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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