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學者到「鬥士」 第二節 專業不同心

同仇陳夢家攜嬌妻趙蘿蕤飄然而去,聞一多留了下來,開始由一個純粹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向「鬥士」的轉變。

聞家兄弟在姚家大院住了大約半年時間,因昆明小西門、潘家灣等地遭到日機轟炸,聞家駟在轟炸中被磚塊擊中面部受傷,認為姚宅大院很不安全,開始向郊區鄉下搬遷。未久,聞家駟遷到小東門節孝巷13號,即昆明風雲人物周鍾岳公館的偏院租住。聞一多攜家疏散到晉寧,一年後又搬回昆明,住在聞家駟家中。1940年10月,日機轟炸規模加大,聞氏兄弟再度搬遷,聞一多遷入郊區大普吉陳家營村,租住楊家宅院的一處偏房。昆明郊區眾多的所謂「營」,皆為明末清初守衛昆明的兵營構成,隨著歷史的變遷,兵營撤去,漸漸演化為一個個村落,陳家營即其一例。

聞一多租住的這處偏房以土坯構成,原是房東用來堆包穀和柴草所用,房間異常簡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窗戶,只是靠院子的一邊,半截土牆上挖了一個小洞,一些參差不齊的柴火棍支撐其間,說不清是窗戶還是棚欄。院子空間狹小,只有一個陰濕的天井,太陽尚未落山,矮小的土屋就被黑色籠罩,人在屋內感到極為壓抑憋屈。即使是這樣一個陰暗的空間,聞家也難得獨享。翌年初,聯大數學系教授華羅庚在昆華農校的住所突遭敵機炸毀,華氏險些送命,驚恐中一家六口在城裡轉了一天也沒找到安身之所,正走投無路之際,聞一多聞訊專程邀請華氏攜家眷暫到自己住處棲身。於是,兩家共14口人(華家6口),在一個約16平方米的小黑屋裡隔簾而居,其擁擠之狀目不忍睹。遙想當年,聞一多在清華園住的獨院大小共十四間房子,各種設施一應俱全,院中綠樹成蔭,花木蔥蘢,空氣流暢,居者神清氣爽。此一時彼一時,兩相比對,已是天壤之別。令世人感佩的是,在如此簡陋逼仄的環境中,聞、華二人仍筆耕不輟,並以驚人的毅力,在各自領域裡結出了豐碩成果。聞一多完成了轟動一時的著名神話專論《伏羲考》,華羅庚則完成了飲譽世界數學界的不朽之作《堆壘素數論》。

與聞一多等大多數清華教授所走過的清華-美國-清華三位一體的經歷大為不同的是,華氏屬於少年失學、青年自學成才的典型人物。1910年出生於江蘇金壇縣的華羅庚,父親以開雜貨鋪養活一大家人,生活困窘。同大多數具有特別天賦的少年一樣,華羅庚幼時愛動腦筋,因思考問題過於專心常被同伴們戲稱為「羅獃子」。進入金壇縣立初中後,羅的數學天賦被同樣具有數學才能的老師王維克發現,遂傾盡心力予以培養。初中畢業後,華羅庚曾入上海中華職業學校就讀,因拿不出學費而中途退學,故一生只有初中畢業文憑。退學後因對數學的迷戀、痴情不改,華羅庚開始在家中自學,每天10小時以上,並用5年時間學完了高中和大學低年級的全部數學課程。1928年,華氏不幸染上傷寒病,靠新婚妻子的照料得以挽回性命,卻落下左腿殘疾。為了一家人的生活,經人介紹,華羅庚到金壇中學當會計,業餘時間仍不忘數學鑽研。當時有兩份在國際上具有很大影響的期刊,一是1916年由留日學生陳啟修、王兆榮、吳永權、周昌壽、傅式說、鄭貞文等人發起,成立於日本東京的中華學藝社所辦文理綜合性中文學術期刊《學藝》(1920年遷滬);一是由留美學生任鴻雋、趙元任、秉志、胡明復、周仁等於康奈爾大學所在地——美國倚色佳小鎮成立的中國科學社所辦的《科學》雜誌(1915年創刊號在上海發行)。華羅庚在金壇中學當會計期間,用平時節省下來的錢訂閱這兩份刊物,以便及時了解數學領域研究的最新發展。1926年,《學藝》第7卷10期發表了數學家蘇家駒的論文《代數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這道數學題早在1816年已被挪威年輕的數學家阿貝爾證明是不可解的,蘇式解法與阿貝爾的理論相矛盾,必有癥結存在。當時清華數學系主任熊慶來已看出了破綻,但因事務纏身未能及時撰文批駁,一直覺得「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年僅19歲的華羅庚在閱讀雜誌時意識到蘇家駒的解法不可信,經過驗算,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於是致信《學藝》雜誌指出蘇文錯誤。《學藝》於1929年5月出版的9卷7號登出簡短聲明:

……前半均合理論,但自第三頁第十五行「若將P3寫為二項式……」,以下語意曖昧,顯與次頁下段矛盾,查此問題,早經阿柏(N.H.Abel)氏證明不能以代數的方法解之。倉促付印,未及詳細審查。近承華羅庚君來函質疑,殊深感謝,特此聲明。

1930年12月,華羅庚的《蘇家駒之代數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一文在《科學》15卷2期發表,此文很快落入熊慶來的法眼,熊在震驚之餘向同事們打聽華羅庚是哪個大學的教授?沒有人知道。碰巧清華數學系有位教員唐培經是金壇人,知道華羅庚的一點情況,二人通過信但並未謀面,於是按熊慶來的吩咐,唐給金壇的一位同學寫信詢問,才知華是一位僅有初中學歷的輟學青年。熊慶來得知此情,對華羅庚的遭際與出眾的才華產生了愛憐之心,遂與同事楊武之等教授商量把華羅庚調至清華栽培。經得當時清華理學院院長葉企孫同意,愛才心切的熊慶來嫌寫信太慢,便讓唐培經拍發一封電報給華羅庚,簡單說明事由並讓其快寄一張照片與唐,同時約定北上的時間和車次,以便接站。1931年8月,唐培經按照約定的時間拿著照片趕到前門火車站接華羅庚,等了好長時間不見華的蹤影,當下車的人快走盡時,突然看到一個跛足青年背著一個包袱一搖一晃地走了出來,唐培經一對照片,發現這位左腿不斷在地下畫圈的小夥子,正是自己要接的人,不免吃了一驚。華羅庚到清華後,得到熊慶來的熱情接待,雖然華氏腿有殘疾,但頭腦清醒,才思敏捷,對答若素,甚得熊慶來喜愛,熊以一個傑出的數學家和教育家的直覺,預感到華氏「他日將成為異軍突起之科學明星」。在熊氏與葉企孫等教授的關照下,華羅庚被准許留在清華園算學系當助理員,經管分發信函兼打字、保管圖書資料等事宜,月薪40元。面對諸位前輩的好意,華氏自是感激涕零,知道自己該如何把路走下去並儘可能地開創出一個新局面。自此之後,華羅庚邊工作邊學習,只用一年時間讀完了大學算學系的全部課程,同時自學英、法、德文,為拓展更大的學術區域作準備。

當華在國外一流學術刊物上發表了三篇論文後,熊慶來、楊武之等教授提請理學院長葉企孫聘華為算學系助教,第四年升為講師,開始給一年級學生上微積分課。1936年,華羅庚得到中華文學教育基金會乙種資助金1200美元,赴英國劍橋留學深造,兩年中發表了十多篇論文,引起國際數學界的注意和讚賞,一顆科學新星就此升起。1938年,28歲的華羅庚離英回國直奔昆明,出任西南聯合大學數學系教授。因華羅庚的人生之路頗具傳奇色彩,在學術界名聲不小,聯大學生有隻聞其名不見其人者便相互打聽:「華羅庚是誰?」意思是長什麼樣?有一天,華氏從聯大操場走來上課,於是有同學便指著華說「就是那個瘸子。」

因了這一獨特的形象,華氏很快就被全校師生認得了,只是大家認為那位直喊「瘸子」的學生,很有點不夠尊師重道的魯莽與張狂,於是大家群起而攻之,狠狠地教訓了那個不知人理待道的狂生一頓。不過,據聯大學生何兆武后來說:「華羅庚那時候瘸得很厲害,抗戰後他到Illinois(伊利諾斯)大學教書,在美國治了一次才好一些,可是以前他瘸得非常厲害,有一條腿總在那兒畫圓圈。」

儘管身患殘疾,生活困苦,且經常遭受敵機炸彈的襲擊,如1940年夏秋的空襲,華氏在逃往「一線天」狹谷被炸彈掀起的泥土埋入土中差點喪命即其一例。但華羅庚在昆明的日子總是面帶微笑,精神煥發,整個人物的性格與生活態度,頗具有20世紀上半葉革命小說中描寫的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典型革命人物的味道,此點從聯大外文系學生趙瑞蕻的回憶中可窺其一斑,趙說:「1939年秋,有一天上午,我在聯大租借的農校二樓一間教室里靜靜地看書,忽然有七八個人推門進來,我一看就是算學系教授華羅庚先生和幾位年輕助教與學生,我認得是徐賢修和鍾開萊。這兩位學長後來都在美國大學當教授,成了著名的學者專家(南按:徐後來曾任台灣清華大學校長)。他們就在黑板前幾把椅子上坐下來,一個人拿起粉筆就在黑板上演算起來,寫了許多我根本看不懂的方程式。他邊寫邊喊,說『你們看,是不是這樣?……』我看見徐賢修(清華大學算學系畢業留校任助教的溫州老鄉,當時教微分方程等課)站起來大叫:『你錯了!聽我的!……』他就上去邊講邊在黑板上飛快地寫算式。跟著,華先生拄著拐杖一瘸一瘸地走過去說:『諸位,這不行,不是這樣的!……』後來他們越吵越有勁,我看著挺有趣,當然我不懂他們吵什麼,最後,大約又吵了半個鐘頭,我聽見華先生說『快十二點了,走,餓了,先去吃點東西吧,一塊兒,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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