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從學者到「鬥士」 第一節 陳夢家與吳晗

清華大學本是從留美預備學校演化而來,對留學背景極其看重,若無「放洋」的經歷或特殊才華,要想坐上副教授這把交椅難乎其難。清華歷史系出身的吳晗曾有一段回憶,說「我那時候的同學,頭腦里都有一個公式,清華-美國-清華。不這樣想,簡直是奇怪的事。」但據蘇雙碧、王宏志撰寫的吳晗傳記文章稱:「吳晗沒有這樣想,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窮人,畢業後要擔負家庭的生計;同時,他認為自己是研究中國史的,到美國去能幹什麼呢?所以,吳晗畢業前考慮的並不是去留洋,而是現實的工作問題。」顯然,蘇、王所言不盡合理,企圖在掩飾什麼,假如吳晗不想留美,那真成了「奇怪的事」了。即使是放洋回來,要想在清華當個教授,也需按既定的規矩——三年助教、三年教員、六年講師,然後才是副教授、教授一路螺旋式往上攀升。吳晗不能出洋的原因,是他家境不夠寬餘,孔方兄的稀少只允許他做留洋之夢而不能真的登上留洋的輪船罷了。因了這一緣由,1934年夏,吳晗於清華歷史系畢業後留校當了一名助教。吳在清華做學生時已在明史研究方面嶄露頭角,另有《胡應麟年譜》、《(金瓶梅)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等幾篇頗有分量的論文問世,被當時史學界名宿胡適、蔣廷黻等人視為「史學界升起的一顆明星」寵愛有加。因而吳畢業時,胡適很想將其轉到北京大學任教,但清華歷史系主任蔣廷黻抓住不放,非留清華不可。胡、蔣兩位學界大腕這一爭奪,使年輕的吳晗身價暴漲,顯然不能按清華的老規矩提升,在蔣廷黻的提攜下,吳於三年助教之後越過教員的台階直接被升為講師。1937年盧溝橋事變前,清華數學系主任熊慶來回滇創辦雲南大學,一度在清華園組織一批骨幹力量充實雲大,吳晗受聘為雲大並出任歷史系教授,9月離平,10月取道越南到職,時年29歲。

對於吳晗的人格、學術水平以及為人處世的德行,曾在西南聯大任教的施蟄存有過一個簡短的評價:「吳晗這個人,性直氣爽,很急躁,對一切事情太主觀。他似乎沒有客觀世界。他在清華大學讀歷史系,專攻明史,為蔣廷黻的得意門生,1934年清華畢業,留校當助教。1937年,清華大學數學系主任熊慶來被任命為新由省立改為國立的雲南大學校長。熊慶來是雲南人,此次是奉命去為桑梓服務。他先在清華組織他的師資班子,文理科各系都羅致了一些人,大多是助教、講師一級的人。只有吳晗,在清華還剛升上講師。他由於蔣廷黻的推薦,要求熊校長以教授名義聘任他,熊校長同意了。因此,在我們這一輩人中間,吳晗可以說是飛黃騰達得最快的一個。但也因此而助長了他的自信和驕氣。」

吳晗的「自信與驕氣」,實在是環境與機遇使然,也就是說他當初由一個窮學生和一個小助教而大出風頭,實在是與胡適、蔣廷黻兩位學界大腕的提攜與抬愛有很大關係,一旦失去了這兩座靠山,其情況就大為不同。

當吳晗在雲南大學留住三年後,「覺得此校此系無希望,不願自誤誤人」,便想回到已遷往昆明的西南聯大歸建於清華。而此時的蔣廷黻與胡適均離開教育界轉向政界和外交活動,擔任西南聯大歷史系主任的是劉崇鈜(字壽民),這位劉主任出身於福州世家,夫人是兩江總督沈葆楨之孫女,頗具大家風韻。劉氏於1918年由清華赴美留學,獲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後歸國在清華任教,一直教西洋通史。據當年的清華高才生,後跑到美國大學任教並成為世界級歷史學家的何炳棣說:這位劉崇鈜教學篤實,所用美國人撰寫的上下兩冊通史,細讀消化之後便可掌握基本史實,另又精選較高層次的參考書由學生自由選讀。正是這門課程,激發了何炳棣對於歷史的極大興趣,並由化學而改修歷史,並在學習上養成了「扎硬寨、打死仗」的自我磨鍊原則云云。但是,在與何炳棣同級的清華外文系學生、後為山東大學、蘭州大學教授的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看來,這門必修課簡直味同嚼蠟,劉崇鈜不過一能行走的兩腳書櫥,還是書籍堆放凌亂的書櫥。對此,晚年趙儷生不禁哀嘆世道不公,並發出「嗚呼,劉後來在台灣被吹捧成史學的泰鬥了」的不屑與感嘆。劉氏於1948年隨傅斯年去了台灣大學並一度出任歷史系主任,後來有位台大歷史系出身、名叫李敖的人,在回憶錄中也曾提到過劉崇鈜,並說劉「為人甚笨,上課時講得頭緒混亂,但這種混亂,還是頭天晚上開夜車準備的。」這個說法似乎證實了趙儷生的看法。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被弟子們稱為「教學篤實」,又被稱為「頭緒混亂」的「能行兩腳書櫥」的爭議人物,在昆明時代竟一不小心,與「自信與驕氣」的吳晗遭遇了。

劉崇鈜接到吳晗轉入聯大清華的請求,當場回道:「清華方面以規程關係,只能聘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吳晗聽罷,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自己原已是教授的身價,想不到一入清華就貶值為副教授了,而「舊時學侶多已在清華任教授,今如以副教授回去,相形未免耿耿,雖所差不過二十元(清華教授三百元起薪),然自高就卑,亦難釋然也。」

面對這種「降格減薪回清華」的結果,吳晗自是心中不服,他以特有的「自信與驕氣」再度找到劉崇鈜理論,毫不隱晦地指出劉氏居然不把自己這位清華才子放在眼裡,且把自己降為副教授,不但於情理不合,實乃大逆不道。劉崇鈜聽罷,態度強硬地回擊說,此為清華規矩,不管誰來都要遵守這一規矩,若清華的條件不合心愿,可另選高枝,劉某絕不阻攔云云。吳晗見對方並不把自己當一盤大菜看待,只看做小菜一碟,頓時火起,遂「將回清華事作罷論」。但此前的吳晗因過於自信,已魯莽地拒絕了雲南大學「年底加薪及另行調整相挽」的好意。在進退兩難中,吳晗思慮再三,決定來個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的突圍方法,拋棄雲大與清華,設法鑽入北大,以教授的身價在西南聯大群英會上亮相,讓有眼不識泰山的劉崇鈜看上一看。主意打定,吳晗吸取了上次找劉崇鈜碰壁的教訓,不敢貿然向北大歷史系主任姚從吾求請,乃轉向胡適的愛徒傅斯年寫信求助,企圖借傅的力量迫使姚從吾等北大歷史系掌權者就範,信中說道:「聞北大史系方面,缺人尚多,先生能再為吹噓否?」傅斯年接信後如何看待和處理此事,史料無證,不得而知。世人看到的結果是,吳晗最終還是以副教授的身價於1939年底由雲大轉入清華建制並在西南聯大歷史系任教。因了這一機緣,吳晗與陳夢家的接觸逐漸多了起來。

吳晗是浙江義烏人,陳夢家是浙江上虞人,吳比陳大兩歲,吳畢業時,陳開始在燕大讀碩士研究生,兩年後畢業。儘管史學與文學屬兩個不同的科系,但畢竟皆屬人文科學範疇,且陳夢家的古文字等研究與吳晗的史學走得更近。陳氏當時的學位和在文壇、學術界的聲名,與「新星」吳晗不分伯仲,且陳夢家在社會上的名聲,憑藉他新詩的感召力與新月派詩人的名頭在青年人心目中的地位,則比吳晗要響亮得多。如此的聲名加碩士學位,一進清華就爭取戴頂副教授的帽子也在常理之中。遺憾的是陳夢家沒有「放洋」的背景與洋人聘發的學歷——哪怕是如錢鍾書《圍城》中描述方鴻漸教授那個假冒的「克萊登」大學的學歷,或若干年後號稱「將所有人欺騙了,就是成功」的西太平洋大學畢業的唐駿的博士學位。儘管燕京大學本身屬美國教會出資創辦且相當美帝國主義化,但畢竟校園在中國本土,培養出的學生仍擺脫不了被時人所輕的「土鱉」命運——土和洋是地理的分別,不是知識的武裝。按照外來的和尚才會念經的思維定式,燕園的學生即如孫悟空者流,具有一蹦十萬八千里的能耐,仍無法與從太平洋西海岸或西太平洋大學爬過來的或大或小、或真或假的「海龜」抗衡。據一位研究者統計,先後在西南聯大任教的179名教授(含副教授)當中,有97人留美,38人留歐陸,18人留英,3人留日,總計156人,佔總數的87%。在26名系主任中,除中國文學系外,皆為留學歸來的教授,5位院長皆為留美博士。或許,這樣的陣營,就是梅貽琦所倡導的「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的具體體現吧。從另一個側面也可看出,短短八年的西南聯大,居然產生了如此眾多的世界級科技英豪與文史大家,與其具有雄厚強勁的師資力量和謹嚴剛毅的校風是分不開的。

作為未曾沾過歐風美雨的本土學者,吳晗由雲大轉入清華後當副教授,實屬常理,並非是吳晗心中忌恨的劉崇鈜故意刁難的結果。而陳夢家當年跨入清華校門時的身份,是一個比助教稍高一點的教員,這在清華方面也是照顧了他在天下儒林、特別是青年學生心目中的名望,後仍按規矩於1940年升為專任講師(南按:介於講師與副教授之間),1942年在聞一多的提攜下升為副教授。又熬了兩年,到了1944年才總算媳婦變成婆,戴上了教授的帽子。這一年,陳夢家33歲。而吳晗已於1942年晉陞為教授,當時也是33歲。就吳晗和陳夢家的晉陞速度而言,在清華甚至整個西南聯大屬於最快的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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