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性男兒 第二節 青島大學的「驅聞宣言」

在全國教育界愛國師生與廣大民眾一浪高過一浪的呼籲下,面對東北大片土地淪陷與日軍咄咄逼人的瘋狂氣焰,愛國之士與軍隊的正義將領無不同仇敵愾,憋足了勁要與日軍來一番生死之搏。機會終於來了。

1932年1月23日,日本派大批軍艦集結上海黃埔江口,操槍弄炮向中國軍隊示威,日軍第一遣外艦隊司令官兼駐滬特別陸戰隊司令官監澤幸一滿臉殺氣地揚言「四小時可佔領上海」。28日夜,日軍對中國閘北駐軍發動突然襲擊。駐滬十九路軍在總指揮蔣光鼐、軍長蔡廷鍇、淞滬警備司令戴戟等指揮下,奮起反擊,第一次淞滬抗戰爆發。至2月底,日軍向淞滬地區增兵10萬人,而國軍抵抗部隊不足5萬,雙方為爭奪吳淞、江灣展開劇戰直至肉搏,最後國軍寡不敵眾,被迫退至南翔、崑山一線,中日雙方遂在第一道防線展開拉鋸戰。就在這一間隙,中央大學法律系剛畢業不久的一位叫陳夢家的青年,聽到國軍退守的消息,滿懷愛國熱情與三位同學一道,由南京星夜兼程,奔赴上海近郊的南翔前線投軍,加入十九路軍抗擊日寇的行列。3月底,隨著戰事趨於緩解,陳夢家回到南京,旋受聞一多邀請赴青島大學任助教。想不到陳氏到來不久,風潮又起,波瀾再生。

陳夢家,原籍浙江上虞縣,1911生於南京一個客居的牧師家庭。少年時代,陳氏已顯示出駕馭文字的過人才華。1927年夏,剛滿16歲的陳夢家以同等學力考取中央大學法律系,同時開始創作新詩,引起詩壇注意。1931年年初出版了成名作《夢家詩集》,此時陳夢家尚不滿20歲。

陳氏之所以年紀輕輕就在詩歌創作上贏得了聲名,除了他天生的是個才子,還與兩個人後天的悉心指導幫助密不可分,這便是聞一多與徐志摩。當聞一多於1927年到中央大學任文學院院長時,陳夢家也正好進入這座學府的大門,風雲際會,使他接近了已是著名詩人聞一多,並很快成為聞最得意的門生。在聞一多熱心指點下,具有「少年天才」之稱的陳夢家步上了詩歌與戲劇創作之路。1928年,聞一多向剛剛創辦的《新月》月刊推薦了陳夢家創作的劇本《金絲籠》和《葯》,隨後又推薦了幾篇詩作。自此,陳夢家成為新月派的一員,並逐漸成長為新月派後期人群體中的的一員健將,在社會上曾一度引起廣泛矚目的《新月詩選》,即為陳夢家選編。

淞滬抗戰之後受邀來到青島的陳夢家,頗為聞一多所器重。據梁實秋說:「陳夢家是很有才氣而不修邊幅的青年詩人,一多約他到國文系做助教,兩個人頗為相得。有一天他們踱到第一公園去看櫻花,走累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去休息,陳夢家無意中正好坐在路旁一個『招募新兵』的旗子底下,他蓬首垢面,敞著胸懷,這時節就有一個不相識的老者走了過來緩緩地說:『年輕人,你什麼事不可干,要來干這個!』一多講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他認為陳夢家是過於名士派了。有一次一多寫一短箋給他,稱之為『夢家吾弟』,夢家回稱他為『一多吾兄』,一多大怒,把他大訓了一頓,在這種禮節方面,一多是不肯稍予假借的。」除了陳夢家,當時聞一多在學校中還喜愛一位叫臧克家的學生詩人,並不遺餘力地加以提攜。臧克家於1930年由山東諸城考入青島大學外文系,後因酷愛寫詩作文,經聞一多同意轉入中文系,自此「成為聞一多先生門下的一名詩的學徒」。每當寫了自己認為值得一看的詩,臧克家便請聞一多批閱,聞總是拾起紅錫包香煙,自己先吸上一支,而後客氣地讓臧吸一支,兩人一邊吸著煙,喝著茶,一邊談論詩稿。只要聞一多看上眼的詩稿,大多都推薦給《新月》發表,臧的成名作《難民》和《老馬》,就是最先由《新月》推出而一路走紅的。據臧克家回憶,當時《新月》給的稿費極高,有一次發表了八行詩就給了他四塊大洋,這幾乎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了。臧氏在青島大學的幾年,憑著自己的才華與聞一多等人的指點,進步迅速,很快成為一顆耀眼的詩壇新星橫亘在東海之濱的上空。聞在自己的書齋桌上放了兩張相片,並時常對來訪的客人指點著說:「我左有夢家,右有克家」,言語間不無得意之色,「聞氏門下有二家」之說,在校園裡漸漸傳開。

早在武漢大學時,聞一多的興趣已轉向中國文學特別是杜詩的研究,由詩人一變為學者,這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重大轉變。用梁實秋的話說:「這一改變,關係頗大。一多是在開始甩去文學家的那種自由欣賞自由創作的態度,而改取從事考證校訂的那種謹嚴深入的學究精神。作為一個大學的中文教授,也是非如此轉變不可的,何況他本來就有在故紙堆里鑽研的癖好。」到了青島大學,聞一多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詩經》與《楚辭》上,在青島的幾年裡,除了寫過一首著名的《奇蹟》,很少再寫新詩。儘管如此,由於他的詩名已是窗戶欞子吹喇叭——名聲在外,芸芸眾生們對其囑望仍很殷切,於詩壇嶄露頭角的臧克家在一次隨聞一多散步時曾直言相勸:「先生您應該寫詩啊,為什麼不寫了?」聞聽罷,略帶感慨地答道:「有你和夢家在寫,我就很高興了。」

想不到聞一多未高興多久,青島大學的情形就發生了急劇變化。

校長楊振聲辭職後,一直滯留北平未歸,受同事們委託,聞一多專程赴平勸駕,當二人返校後,風潮再起。這次不但使楊振聲下定決心辭職離校,聞一多與梁實秋等人也在風潮的衝擊中站立不穩,不得不考慮別覓他途。1932年6月16日,聞一多在致好友饒孟侃的信中說道:「前次來信,正值我上北平挽留校長去了,等我回來,校中反對我的空氣緊張起來,他們造謠言說我上北平是逃走的。現在辦學校的事,提起來真令人寒心。我現在只能求能在這裡教書混碗飯吃,院長無論如何不幹了。金甫現在已回來,我已向他表示,並得同意,候太侔回來再商量。我與實秋都是遭反對的,我們的罪名是『新月派包辦青大』。我把陳夢家找來當個小助教,他們便說我濫用私人,鬧得夢家幾乎不能安身。情形如是,一言難盡。你在他處若有辦法最好。青島千萬來不得,正因你是不折不扣的新月派……我何嘗不想老友聚在一起?在北平時與公超、上沅屢次談及,大家都是一籌莫展,垂頭喪氣。實秋尤其關心你,但是在這裡我兩人幾乎是自顧不暇了。實秋的系主任與圖書館長也非辭不可,沒想到新月派之害人一至如此!」又說:「大風潮又來了,正寫信時,學生提出五項要求給校長限三日答覆。其中一項是圖書館買書應不限任何派別,各種書都買。這又是為新月派而發的,因為從前已有過新月派包辦圖書館的煩言。」

饒孟侃不僅是新月派的重要詩人,而且是新月派的重要理論家,更是新月派的活動家。他幾乎參與了新月派從形成到消失的全過程。聞一多早期的格律論及一些詩篇,差不多都是與饒孟侃相互啟發、共同探討形成的。只是這樣一位詩人卻在為生計奔波,托聞氏這位朋友欲進青大謀一教職以養家糊口,想不到又遭逢此等際遇,可謂屋漏更逢連陰雨,倒霉透頂,徒嘆奈何!

事實上,聞一多自來到青島大學出任文學院長後,羅致了不少人才,如方令孺、游國恩、丁山、姜叔明、張煦、譚戒甫等,當然還有後來的沈從文。這些人雖不是新月派成員,二者卻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青島風景秀美,可惜地方過於陝小,缺少文人們最看重的文化氛圍,即21世紀之後政客們經常在主席台上妄言幾句的「人文環境」。因缺少厚重的文化積澱,整座城市總是感覺空蕩和缺少一種很難用言辭概括的韻味,教授們在玩過幾次山水之後,再無處可去,教課之餘便開始飲食徵逐,把酒臨風,以消除寂寞。據梁實秋說,當時的楊振聲、趙太侔、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方令儒,加上聞一多與梁實秋本人,號稱「酒中八仙」。這八位大仙經常聚集喝酒,可謂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飲,30斤一壇的花雕酒搬到席前,罄之而後已。每日薄暮入席,深夜始散,自譽:「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被邀入席,看到「八仙」們豁拳豪飲,嚇得面如土灰,急忙把夫人江冬秀專門為其打造刻有「戒酒」二字的戒指戴上,要求免戰。

如此整日喝酒撈肉地折騰,自然令學生有所耳聞並為之不滿,有些青年教師甚或同一戰壕里的戰友亦有看法,與徐志摩關係最為密切的沈從文,作為新月派的一員,創作了短篇小說《八駿圖》。作品以青島大學若干同事為生活原型,塑造了八位教授不同的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八仙」中有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哲學家、史學家、六朝文學專家等。這些「仙」們外表上「老誠」、「莊嚴」,滿口的「道德名分」,卻與他們不能忘懷的世俗的情慾相衝突。作品通過不同情節,揭示了「八駿」的道德觀的虛偽性,頗具諷刺意味。小說甫一發表,就引起圈內幾位人士的不快,聞一多看罷更是勃然大怒,對沈頗為光火。小說中有這樣的一段描寫:「教授甲把達士先生請到他房裡去喝茶談天,房中布置在達士先生腦中留下那麼一些印象:房中小桌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