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角逐 第三節 學潮洶湧中的傅斯年

傅斯年搖晃著肥胖的身軀,喘著粗氣踏進西南聯大大門後的情形,學校「罷聯」內部簡報以答問的形式在題為《關於「一二·一」慘案的談話》中說道:

傅常委歸來後,罷委會交際股即派代表二人前往晉謁。傅常委說:「我是2日下午在重慶聽到同學被屠殺的事情時,曉得非回來不可了。4日在機場等了一上午,到昆明已是下午四點,沒有趕到教授會議。今日上午拜訪了盧主席,下午去看關麟征,我對他說:『我代表學校當局,對於這次屠殺事件不勝其憤慨,我以前跟你是朋友,現在是站在對立的地位了。』關麟征說:『那何必,我們還是朋友。』我說:『你殺了同學,比殺了我的兒女還要使我傷心。』關麟征說:『你怎麼說是我殺了同學呢?』我跟他爭辯了一大頓。」當代表問到傅常委怎樣處理這件事時,傅常委說:「我盡我所有力量,依照教授會議所決定的去做,請你們轉告同學們,請他們信任我和先生們,假如我有一點不站在同學的立場上做,我就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代表出來的時候問:「傅常委是不是要等這事情完全解決了才走呢?」傅常委說:「當然。」

很明顯,傅斯年是挾政府之命,以學校負責人的身份帶著平息事態的重任飛抵昆明的。行前,朱家驊專門請示過蔣介石,蔣認為傅斯年是合適的人選,也會在政府與聯大師生之間周旋,並不至於和其他政客一樣引起知識分子的反感。傅斯年對事件經過稍作了解,便以他的精明和以往處理學潮的經驗,認為必須堅持將學生複課與懲凶事項分別辦理,只有如此,方有處置的可能,這個想法與朱家驊不謀而合。第二天,朱家驊自重慶拍發密電告訴傅斯年並轉馮友蘭、周炳琳和姚從吾,說「學潮若不早息,影響所及實匪淺解」,同時認為「一俟事實明了,凶必嚴懲,弟可保證」。但又站在政府立場上,竭力主張「複課與懲凶似應分別辦理,至複課至關重要」,要求傅斯年等「全力協助,約同其他至友,勸導學生早日上課,最好能俟複課後再來較妥,否則罷課久延或將波及他處,致難收拾」。

12月5日,重慶《新華日報》以《昆明學生流血慘案》為題發表社論,指出:雲南當局「一面在昆明動手,一面在重慶的官辦報紙上已登著皇皇大文,硬指反對內戰的教授和學生都是共產黨所煽動,來作為把他們當做『匪徒』,用美國機關槍來對付的理由。像這樣的周密布置和輿論配合,那是段祺瑞和宋哲元萬萬及不上的」。與此同時,全國其他報刊相繼刊發文章,矛頭直指國民黨當局,昆明慘案成為重慶大街小巷議論的熱門話題。

當各種說辭傳到蔣介石耳中時,蔣明顯有些不耐煩起來。據唐縱日記12月6日載:「美國務卿貝爾納斯至函安德遜闡明美國在華政策,主張建立一『強大團結民主之中國』,設法協助中國完成國內之團結與穩定,基於機會均等及尊重國家主權原則循正當合法之途徑努力。由此可知馬歇爾元帥使華,其任務在調查蘇聯在遠東之勢力與動態,並將相當修改赫爾利對華之態度,而用各種方法與力量以促成中國之團結與民主運動。」又記:「主座兩次電話詢問昆明學潮情形。主座致盧主席電,謂如不能解決,即應解散其學校,另將學生集訓。」

這則日記透出的信息是,蔣介石的焦急與焦慮不安,與國際大環境有著密切關聯,他極不願因為昆明的血案而在國際政治旋渦中造成被動。但事實上,眼見昆明學潮有蔓延全國之勢,蔣所謂解散學校、集訓學生,也只是一時氣極的瘋話罷了,誠如歷史學家黃仁宇所分析的蔣介石的性格和處世手段:「當歷史已在他蔣介石眼前和手下高速地展開,他無從採取通常合乎情理的方法對付。於是他以直覺作判斷,先以道義為手段,不及則雜之以權宜,多時仁厚,偶爾心狠。被逼不得已則以宗教哲學思想和御己的紀律堅持下去。」

蔣在處理此次學潮的一系列做法,正應了黃仁宇對其性格的判斷和歸納。蔣採取的措施仍是加緊安撫學生,如下令批准立即槍決陳奇達、劉友沼以表當局態度。這一做法在得不到學生和輿論認可的情形下,蔣介石開始「雜之以權宜」,下令關麟征停職,著其立即赴渝報告。

關麟征預感大事不妙,為顧全臉面,於12月7日,向重慶拍發電報自請處分。電云:委員長蔣:

自昆明學潮發生以來,職深知其中有人操縱,含有政治陰謀,故無時不在戒慎恐懼,本鈞座之意旨,小心防範,以免事態擴大,殃及無辜。而東日(一日)午聯大文法學院與軍官第二總隊之鬥毆及聯大師範學院之慘案,陡然而起,職已竭盡諸種方法,以求補救。緝兇慰撫,凡於職分應盡之事,無不廢寢忘食,竭盡綿薄。今投彈兇手陳奇達、劉友治均已就捕,並於盧主席主持之下,約請各界首長約百餘人公開會審,據供確系受共黨分子姜凱嗾使,兇器亦姜所與,事態已明,學潮理應告一段落。然恐奸人絕不以此為足,仍將利用學生並其生命,以為遂行其陰謀之工具,而職身負治安之責,事前防範未周,以致可愛青年死者四人,傷者十餘,擬請先於撤職,並以法議處,以平奸人之憤,兼慰罹難學生之心,且為失職者戒。謹請鑒核。

職  關麟征叩殘酷的現實與社會各界強烈反響以及傅斯年等人的態度,促使蔣介石不得不作出讓步。決定將關麟征「明令停職,聽候處分」,由青年軍編練總監霍揆彰中將接替其職。同時撇開李宗黃,正式授權由盧漢出面主持慘案的調查和善後事宜。

12月8日,昆明《中央日報》刊登了關麟征的自請處分電文,同時發表了蔣介石於7日草就的《告昆明教育界書》。書云:「昆市發生學潮,學生課業中輟,已逾旬日,妨害青年學業,貽誤建國前途,興念及此,痛心無已!我國抗戰八年,犧牲慘重。今勝利甫告實現,復興時機不可復得,正宜同德同心,積極黽勉,進行建國之工作,乃訛言流傳,波及學府,演成如此不幸之事件,此真所謂仇者所快而親者所痛也。……中正愛護青年,不啻自身之子弟,更不忍我純潔之青年學生,有自誤誤國之舉動……」

在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話之後,蔣氏筆鋒一轉,態度頗為強硬且暗含殺機地繼續說道:「中正維護教育,保持紀綱,皆屬責無旁貸。對於此次事件,必當根據是非與法紀,作公平負責之處理,決不有所偏袒,亦不有所姑息。唯我各校教職員對於學校對於國家亦均負有神聖之責任,應導學生於正軌,為社會做表率,切不可任令罷課風潮再有遷延,造成學校與社會無政府無秩序之狀態,以貽國家之羞。目前一切問題必以恢複課業為前提,以正常手續為解決,否則政府縱如何愛護青年,亦不能放棄其維護教育安定秩序之職責。切望我各校當局與教職員諸君,深體此意,對全體學生剴切勸導,務令即日上課,恢複常態,勿負余諄切之期望,至深企盼!」最後署名是:蔣中正手啟。

深知蔣介石脾氣的朱家驊,已從這封公開書中嗅出了軟中帶硬,且真有解散學校的意味。朱氏深恐學潮擴大會迫使蔣出此下策,故一面請示蔣介石,允派教育部次長朱經農急飛昆明,會同各方處理死傷學生的善後問題,一面向傅斯年等拍發急電,強調:「主席七日文告,對昆市不幸事件指示公平處理,政府已負責處理,我昆市各校即應恢複常態克日複課。務請諸兄會同各校教授同仁對吾青年學子剴切勸勉,應以學業學校為重,而更應以教育前途及國家榮譽為重。吾人職責貴在善後,一切有利善後之意見及辦法,政府無不採納,然一切有違善後及有礙教育事業之舉動,自應擯除。」

朱經農飛抵昆明後,轉交了一封蔣介石致傅斯年親筆信,曰:

孟真先生:

回昆以後,體力如何?賢勞為念。關於處理學潮事,已另致各校教職員一書,想可同時察閱,尚望吾兄為一般友好詳述之。務希共同為國家為青年與為校譽負其職責也。餘托經農次之面達,不贅。

信中所說的「另寄各校教員一書」,即指報紙公開發表的蔣介石《告昆明教育界書》。想來蔣介石怕傅斯年感到突然,以及產生當局對自己處理此次事件不信任的誤會,特寫此函以示慰撫。而信的內容顯然比報上的言辭要溫和得多,這應是蔣在盛怒平息後「以宗教哲學思想和御己」的策略糾結而成。

傅斯年詳細研究揣摩了蔣介石的心理,覺得事尚可為,而通過在昆明城幾天的內察外調,與師生數度座談,對慘案經過與師生的憤怒心情也瞭然於心。根據昆明各方面的形勢,傅氏深感懲凶一事必須抓緊,否則夜長夢多,更難收拾。而所謂懲凶並非弄一兩個兵差小卒就可以矇混過關了事,必須懲治真正的主凶、大凶如李、關、邱等軍政大員,否則事情不會輕易了結。關麟征辭職後,昆明學界的矛頭又轉向了李宗黃,並響起了去李倒李的呼聲。鑒於此情,12月8日,傅斯年給朱家驊、陳布雷拍發密電,態度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此事既由李宗黃、邱清泉等弄糟到此地步,又將關總司令拖入。手榴彈案之內幕,此間各地人士所詳知,包括美國外交記者在內,到處宣騰,只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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