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利的前夜 第五節 日月重光

就在傅斯年滿面疲憊地給家人寫信之時,與其齊名的「五四」運動學生領袖兼傅的好友羅家倫,正滿含熱淚貓在一間小屋裡抒發自己澎湃的心情。片刻工夫,一首白話詩出籠並由《中央日報》主筆程滄波拿到報館以最快的速度刊發。詩曰:

凱  歌勝仗!勝仗!

日本跪下來投降!

祝捷的炮像雷聲響;滿街爆竹,煙火飛揚,漫山遍野是人浪!

笑口高漲,熱淚如狂!

向東望!

我們百萬雄獅,配合英勇的盟軍,浩浩蕩蕩,掃殘敵,如猛虎臨羊。

踏破那小小扶桑!

河山再造,日月重光。

勝利的大旗,擁護著  蔣委員長!

我們一同去祭告 國父,在紫金山旁!

八年血戰,千萬忠魂:

才打出這建國的康莊。

這真不負我們全民抗戰。

不負我們血染沙場!

羅家倫沒有像陳布雷一樣對放爆竹的人群加以訓斥,倒是有幾分讚賞,只是詩寫得很幼稚,很有些「假大空」的感覺,且有些句子似乎還不通。而羅氏似乎很看不起的這個「小小扶桑」,竟自甲午戰爭以來給中國軍民留下了刻骨的創痛,而中國則只有招架之功,幾無還手之力。但通篇讀過,作者的真誠的喜悅、自豪之情躍然紙上,足以代表了千百萬中國軍民的心聲。只是這時的蔣委員長沒有急著到紫金山旁祭告國父,他有比祭告更急迫的事情要做。倒是沉浸在興奮與激動中的梁思成歸心似箭,想以最快的時間趕回李庄,與病中的妻子、家人及李庄的同事們分享勝利的歡喜,體會一下「建國的康莊」。第二天一早,在費正清幫助下,梁思成攜助手羅哲文與費慰梅共同搭乘一架美軍C—47運輸機,經過45分鐘的飛行抵達宜賓機場。此時的宜賓機場草深沒膝,但飛行員還是借著勝利的歡喜勁兒強行駕機平安著陸。梁、費等三人轉乘一艘小汽船,沿著白燦燦的水面順江而下,很快抵達李庄碼頭。待他們登上岸時,迎面撲來的是滿街的標語和被熱浪裹挾著的喜慶氣氛——看來閉塞的李庄也早已得知了勝利的消息。

李庄方面能夠及時得知消息,所有的人認為應當感謝在同濟大學任教的德國人史圖博教授。正是這位略通中國話的醫學專家,於8月10晚上那個關鍵的歷史性時刻,從自己那部破舊收音機里聽到了重慶中央廣播電台關於日本投降的廣播。據說,史圖博聽到後,像全身觸電般抖了一下,怔愣片刻,立即抓起收音機跑出去,首次不顧禮貌地撞開了一位中國教授的家門。——於是,消息像狂漲的山洪風暴,「嘩」一聲衝出,在李庄全鎮瀰漫、蕩漾開來。黃昏籠罩下的李庄古鎮,一扇門又一扇門被撞開了,一雙又一雙眼睛睜大了,彙集的人群在大街小巷狂呼躥跳開來。

「日本投降了!」「勝利了,中國勝利了!」

喊聲如天空中一聲聲驚雷,炸開了沉悶的天空與鬱悶的心靈。李庄古鎮一座座古廟、一戶戶農舍、一道道院落,男女老少,呼呼隆隆地衝出,或搖著毛巾,或挑著床單,或拿著臉盆、水桶,或抱著菜板,拖著燒火棍,敲打著,叫喊著,歡呼著,狂跳著,亂舞著,在泥濘的大街小巷和田間小路上奔流涌動。學生、教授、農民、工人、小商小販、北嶽廟的和尚、南華宮的道士,手搖燈籠火把,擠在一起,抱成一團,哭哭笑笑,打打鬧鬧。教授與小販擁抱,和尚與尼姑親嘴,老漢與少女牽手相攜,鎮內鎮外,人聲鼎沸,口號震天,燈光搖擺,人影幢幢,狗聲吠吠,李庄所有的生物都調動起了敏感的神經,為等待了八年之久的勝利時刻齊歡共鳴。

住在李庄鎮內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李濟、曾昭燏、郭寶鈞、王天木、趙青芳、李霖燦等研究人員得到消息,連夜參加了遊行活動。第二天一早,李濟召集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人員開會慶賀,在講話中,他作為在這一大背景下罕見的清醒者,極富理智與科學遠見地指出:「日本投降是由於兩顆原子彈投擲在廣島及長崎的結果,但是更重要的是從此昭告了原子能新時代之來臨,勝利自是我們所樂於聽聞的,但是新時代之來臨,我們每一個人都當有新的認識,也有了更重要的新責任。」

住在李庄鎮郊區4公里外山頂上板栗坳與門官田的中央研究院史語所與社會學所的學者們,夜裡忽聽山下傳來人喊犬吠的吵嚷呼叫之聲,以為又是土匪進村劫財劫色,當地軍警與治安隊群起緝拿,因而並未特別在意,各自關門或繼續在燈下讀書爬格子,或熄燈就寢。等第二天拂曉尚未起床,同濟大學的青年教師和學生組成的遊行隊伍已到達舍外。被驚醒的學者連同家屬認為土匪進得山來包圍了宅院,急忙提了菜刀與燒火棍,還有早些時候傅斯年專門讓李方桂為史語所同仁購買的小銅鑼(南按:傅斯年叮囑史語所同仁,一旦發現土匪來臨就急敲銅鑼求援),膽戰心驚地走出室外,悄悄趴在門縫觀察動靜。

只見滿山遍野飄蕩著用床單、枕套、破舊衣服,甚至廢舊報紙做成的花花綠綠的旗幟,旗幟下是一群群情緒激昂的男女學生。當從對方的呼喊聲中得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後,學者們與被驚動的當地百姓,立即扔掉手中的菜刀與燒火棍,只拎著一隻小銅鑼,打開大門,一個個「嗷嗷」亂叫著沖入人群,在山野田疇狂奔亂舞,叮叮噹噹地敲打起來。史語所職工自辦消費合作社的經理、時常拖著標準北京腔說相聲的魏善臣,也就是幾年前為合作社辦貨,在山下遭土匪搶劫並挨了一頓胖揍的「魏老闆」,聽到門外動靜,認為土匪一到,大難臨頭,急抓起一把自己前些時候托李庄鎮鐵匠打造的類似於豬八戒使用的五齒釘耙,準備與土匪拼個你死我活。待弄明真相,「嗖」地扔掉釘耙,搖晃著肥胖的身軀拱出門外,嘴裡吐著哼哼唧唧的聲音,一蹦三跳地躥到坐落在牌坊頭的合作社,從一個箱子里掏出兩瓶酒,拉著正站在牌坊頭觀望的董作賓、石璋如等幾位資深研究員,高喊著「勝利了,我請客!」的話語,連拖帶拉地來到板栗坳最高處一個山坡,面對滾滾東逝的長江之水,相互向對方嘴中灌酒。當兩瓶酒見底之後,一個個淚流滿面,醉卧于山野荒草之中。——這是繼長沙清溪閣醉別之後,八年來又一次輪迴。只是今非昔比,醉酒的心境已是天壤之別了。

當梁思成等三人來到李莊上壩月亮田營造學社,林徽因仍躺在床上,蒼白、瘦削的身子,宛如她那首《靜坐》詩中的描述:「一條枯枝影,青煙色的瘦細」。費慰梅看罷不禁欷歔。在李庄鎮內參加學生遊行的女兒梁再冰中途跑回家中,氣喘吁吁告訴了母親外面世界的精彩盛況,林徽因「聞之狂喜」,頓時變得神采飛揚,大有「積痾頓失」之感。又見夫君與好友費慰梅風塵僕僕地從遠方趕來,林徽因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之情,她提出要在這歷史轉折的偉大時刻,親自趕到李庄鎮加入遊行隊伍,傾吐憋在心中八年的塊壘,為抗戰勝利發出自己的歡呼之聲。

一架自製的滑桿很快捆紮而成,林徽因坐在滑桿上,羅哲文等幾個年輕人抬起,梁思成與費慰梅跟隨兩邊,如同北方黃土塬上大姑娘出嫁一樣,一行人說著笑著,呼呼啦啦、晃晃悠悠,頗有些滑稽意味地向李庄鎮中心進發。這是林徽因自從舊病複發之後,近5年來第一次來到這個古老小鎮的街巷,想不到竟是以這樣的心境和方式出現。滿街的標語,滿街的人流,滿街的歡聲笑語。沒有人認得這位名冠京華的一代才女,更沒有人知道林徽因那非凡的人脈背景——此時這些身外之物全不重要,也不需要。所有與之相遇的大學師生或當地百姓,無不對其報以真摯的致意與微笑。林徽因望著一群又一群滿臉塵土與汗水,似曾相識的青年學生,驀地想起八年前盧溝橋槍聲響起之時北平街頭的情景。在那個酷熱的夏季里,那些滿臉汗水交織,一家一家收集麻袋幫助二十九軍官兵修築工事的學生,不知現在流落何方。假如他們還活著,或許就在眼前這樣的遊行隊伍之中,或者早已流浪外域,或死掉了。這樣想著,熱淚順著瘦削、蒼白的臉頰緩緩流淌下來……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的正式投降照會由瑞士駐華大使館轉致國民政府,內稱:

一、關於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之各項規定事,天皇陛下業已頒布敕令。

二、天皇陛下準備授權並保證日本政府及日本大本營,簽訂實行波茨坦宣言各項規定之必需條件。天皇陛下並準備對日本所有陸海空軍當局及在各地受其管轄之所有部隊,停止積極行動、交出軍械、並頒發盟軍統帥部所需執行上述條件之各項命令。

重慶《中央日報》於當日7時收到外交部電文,半小時後,關於這一消息的「號外」印出並分發全市,民眾奔走相告,整個重慶為之轟動。慶祝的鞭炮再度燃起,火光煙霧伴隨著聲聲呼喊,震動著每一個人的心房,許多民眾在激情宣洩中相擁而泣。

同日上午,蔣介石以中華民國政府主席的名義,在重慶中央廣播電台分別用中波和短波發表了抗戰勝利對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的廣播文告。講稿為蔣介石親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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