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勝利的前夜 第四節 天降喜訊

就當時的國際形勢而言,屬於梁思成能做的,他已無可遺憾地盡到了責任,至於其他的一切,就不是一個學者所能管得了的了。有道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天作孽,猶可原,自作孽,不可活。強大的盟軍給日本小鬼奄奄一息的軀體致命一擊的最後時刻到來了。

1945年7月26日,中、美、英三國聯合發表了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直至日本製造戰爭之力量業已毀滅,有確實可信之證據時,日本領土經盟國之指定,必須佔領。」又說:「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並對此種行動誠意實行予以適當之各項保證。除此一途,日本將迅速完全毀滅。」

公告發布後,日本政府在軍部強硬分子的操縱下,宣布「絕對置之不理」、「把戰爭進行到底」。素以鷹派著稱的新任美國總統杜魯門雷霆震怒,決心給日本以毀滅性打擊(南按:羅斯福於1945年4月12日在喬治亞州的溫泉因突發腦溢血去世,時任副總統的杜魯門繼任總統)。

8月6日,被激怒的美國在日本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

8月8日,蘇聯根據雅爾塔密約決定對日宣戰。次日,蘇聯紅軍迅速進入中國東北地區,繼之向朝鮮北部和庫頁島進軍,一舉殲滅近百萬日本關東軍。蔣介石聞訊,以中國領袖的名義致電斯大林,謂:「貴國對日宣戰,使全體中國人民奮起。」又說:「本人相信由於貴國壓倒性的力量加入,日本的抵抗必會迅速崩潰。」

8月9日,怒氣未消的美國在日本長崎投下第二顆原子彈,整座城市化為一片廢墟。當晚,已被打急了眼的日本天皇在御前會議上不顧軍部強硬分子的阻撓與蠱惑,最後裁決:以不變更天皇地位為條件,接受中、美、英三國提出的一切投降條件。

8月10日下午7時左右,日本政府決定接受中、美、英《波茨坦公告》,並通過瑞典駐美公使向中、美、英三國發出乞降照會。消息迅速傳遍世界,重慶《中央日報》稍後接到了中央社記者由美國發來的電訊:

日本政府準備接受中美英三國政府領袖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在波茨坦所發表此後經蘇聯贊同之聯合宣言所列舉之條款,而附以一項諒解曰:上述宣言並不包含任何有損天皇陛下為至高統治者之皇權,日本政府竭誠希望此一諒解能獲保證,且切望關於此事之明白表示,迅速獲致。

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國民政府高層一無所知,包括最高元首蔣介石同樣蒙在鼓裡。據蔣介石侍從室專門負責情報事務的第六組組長唐縱日記載:「下午七時許,對面美軍總部在馬路上歡呼,移時馥華(南按:唐縱長女)歸來報告,謂日本無條件投降。不久,鞭炮之聲相繼而起,美人在馬路上跑躍,中國小兒圍繞而呼,廣播電台播出嘹亮之音樂……我赴陳公館,陳家小孩在陳主任窗外燃放爆竹歡呼,陳主任大怒,責彼等孩子們不該如此,尚在研究如何證實消息。」

正當蔣介石的「文膽」陳布雷在自家院子里擺出一副老夫子的嚴肅面孔,滿含怒氣呵斥燃放爆竹的孩子們的時候,美軍總部年輕的大兵們已開著吉普車,手舉香檳酒邊喝邊高呼口號滿大街亂竄了。而敏感的《中央日報》已經印出「號外」,開始在大街小巷四處叫賣、張貼,整個重慶已形成歡樂的海洋。此時正是太陽即將落山的黃昏時候,也正是人群最容易集中之時,《中央日報》火速派出數名記者遍布山城進行採訪並留下了一份珍貴的歷史記錄:

七點鐘左右,日本投降的消息被美國新聞處證實,美軍總部的大孩子們首先跳了起來,開起吉普車沿街直闖!漫街遍巷的人,擁塞著、歡呼著……人全瘋了,快樂啊!

從中一路到新街口,張貼著本報號外的牆前,萬頭攢動,連不識字的赤腿漢也擠在裡面,雨樣的汗水把每個人的衣衫都和周圍人的衣衫黏在一起,大家都咧開嘴笑!

頭上是一片歡樂的人海,每個人對每個人,每群人對每群人,都打著招呼「啊!啊!」互相道賀,大家的感情在泛濫!升華!熟朋友見面了破例的張臂擁抱,起碼也親密地互相拍拍肩:「要回家了!」

報道說:在出行的人群中,有一部分冒著熱浪圍成一團在聚精會神地收聽廣播,並堅定地相信會從廣播里聽到更加真實詳細的消息。果然,正在播講英語節目的電台突然中斷,繼而播音員開始用中文誦讀合眾社和中央社分別發來的電訊,隨後,播音員說道:「中國苦戰八年,終於贏得勝利,贏得和平……現在重慶大街小巷百萬市民已在狂歡中,現在清聽《凱旋還故鄉》。」爆發在聽眾頭上的,已是一片吼叫的歡聲。是後,女高音與男中音的嘹亮雄渾的大合唱在歡呼里響了起來……在這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非凡的傍晚,重慶中央廣播電台播音員熱血澎湃、感情激蕩,已沒有了平日圓熟的素養與技巧,任由情感隨著話筒噴涌,廣播結束時,播音員哽咽著說:「諸君,請聽陪都歡愉之聲!」

是時,收音機中傳出了響亮的爆竹聲、鑼鼓聲以及外國盟友「頂好」、「頂好」的歡呼聲。緊接著,「日本小鬼投降了!」「抗戰勝利了!」「中華民國萬歲!」的歡呼聲如春雷般炸響開來,整個重慶形成了一片歡騰的人海。

是時,傅斯年正在重慶家中,當勝利消息猝然降臨時,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方寸大   亂,欣喜若狂。平時滴酒不沾的他從一個牆角抓起一瓶不知什麼時候存放的瀘州大麴,搖晃著高大肥胖的身軀衝出門外,加入了奔跑歡跳揚臂高呼的人流之中。許多年後,同在重慶的羅家倫還記得這幕經典場景。羅在回憶文章中第一句話就是——「孟真瘋了」。接下來說道:「他從聚興村的住所里,拿了一瓶酒,到街上大喝。拿了一根手杖,挑了一頂帽子,到街上亂舞。結果帽子飛掉了,棍子脫手了,他和民眾和盟軍還大鬧了好一會。等到叫不動了,才回到原處睡覺。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他還爬不起來,連說『國家出頭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沒有了,買又買不起。哎!』」

傅斯年醒來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展紙揮毫給遠在李庄的妻子俞大綵和兒子仁軌寫信,讓他們與自己一起分享勝利的歡樂。信中說:「接到參政會通知,大家到秘書處慶祝。我九時半到,則已三十多人,愈到愈多,皆哈哈大笑,我現在方知舊戲中二人見面哈哈大笑之有由也。抱者、跳者、kiss者,想要安靜一下,談談如何遊行,幾乎辦不到。……出門時,我遇見熟人打招呼,皆抱之以拳,段書詒後來說,他簡直吃不消。出門遇吳鼎昌,他說,你不要太興奮(彼與我皆患高血壓也),我即將其一搖再搖。」又說:「本來預備到美軍司令部及英美蘇三大使館的,在國府,蔣先生說尚未完成投降,尚有條件磋商,所以就回去。在參政會又很熱鬧,下午三時方歸,頓覺大病,一直睡下去,第二天方好。」

同傅斯年一樣,曾為盟軍轟炸日本而躲在一間屋子裡於地圖上標記文物古迹工作數日的梁思成仍在重慶,他的好友費慰梅為此留下了永生難忘的精彩鏡頭:

思成和兩位年輕的中國作家還有我,一起在美國大使館餐廳共進晚餐。酒足飯飽,我們把藤椅拉到大使館門廊前的小山頂上,坐在台地納涼。那天晚上熱得直冒汗,看長江對岸山上的燈亮起,像銀河掉下來一片燈籠,圓光點點,童話般放著光。思成談著很久很久以前泰戈爾訪問北京的事。忽然間,他不說話了。他和其它在座的人就像獵狗一樣,一下子變得緊張而警覺。他們聽到了什麼聲音,我也不得不靜下來,用耳諦聽。遠遠地,傳來警報聲。難道又有空襲?這是荒謬的,然而以他們每個人多年的   親身經歷,對各種可能性都十分警覺。如果不是空襲,難道是在通知勝利?

在我們腳底下,勝利的消息似野火般蔓延了全城。在這高高的山坡上,我們差不多可以觀察到整個過程。一開始是壓抑的嘁嘁喳喳,或許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後就是個別的喊叫聲,鞭炮聲噼噼啪啪響,大街早已熱鬧成了一片。最後四處都是一群群喊叫著、歡呼著、鼓掌的人們,好像全城在一陣大吼大叫中醒過來。

是啊,這口氣整整憋了八年,八年的苦難、辛酸、屈辱、悲憤、忍耐,直至抗爭與浴血奮戰,作最後生死一搏。一旦勝利到來,被壓抑了八年之久的神經需要痛快地宣洩,人們的情緒如同被地殼壓得太久而終於像井噴與火山一樣轟然爆發,拘謹的變得放縱,沉鬱的變得豪邁。辛酸而艱苦的日子總算沒有白過,慶祝活動通宵達旦。

遙想當年,在那個寒風凜冽的嚴冬,中國軍隊在一片混亂中棄守首都南京,日本軍隊用超乎想像的野蠻,慘絕人寰地屠殺放下武器的戰俘和中國平民,瘋狂強姦無辜的婦女。而與獸性大作的日軍遙呼相應的日本市民,紛紛擁向東京街頭,提燈遊行,慶祝狂歡。想不到時隔7年之後這個夏天的夜晚,提燈遊行,慶祝狂歡的人群已換了人間。

「誰會笑,誰最後笑。」——這是南京淪陷,日本東京狂歡之時,一位名叫魯道源的滇軍師長,在奉命率部馳援東南戰區的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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