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鎮故事多 第二節 由決裂到言和

儘管陶孟和是傅斯年的師輩人物,傅卻一直不把陶當長輩看待,除了前面早已敘述的陶孟和所率領的隊伍,並非是梁山晁蓋、宋江那幫兄弟的嫡系,也不是二龍山入伙的魯智深、楊志、武松等強勢集團,而只是如少華山入伙的史進、朱武等輩,雖踏進梁山大門,卻一直未能取得各門各派武林高手敬慕。更為致命的是,陶孟和所率領的這支滿身「土包子」色彩的隊伍,多少年來一直未有大的改觀,歐風美雨一直沾不到自己身上,頗有風刮不透、水潑不進的頑石狀加外來單幹戶的味道。在藏龍卧虎的水泊梁山族群中,這支隊伍也只能是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委曲求全地居於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矮腳虎王英,甚至一丈青扈三娘,或蒸人肉包子的母夜叉孫二娘等列位大哥大嫂之下了。

與此相反的是,作為最早入伙水泊梁山的傅斯年,自有一種先到為主,佔山為王的霸氣、驕氣與傲氣「三氣」疊加之態勢。正如時任《中央日報》主筆的程滄波所說:「我與孟真接觸頻繁,在中央研究院成立時,當時南京成賢街的中央研究院總辦事處,蔡先生常常住在裡面,我常去盤桓,和楊杏佛陪著蔡先生吃飯的機會更多。蔡先生是不吃飯的,在飯桌上,蔡先生席位上是一暖壺紹興酒,大概是六兩。蔡先生一個人獨酌,我們陪他吃飯。蔡先生酒吃完,接著吃幾塊烤麵包。孟真也常去吃飯,當時孟真見著人,總是昂起了頭,有時仰天噓幾口氣,就是在蔡先生旁也依然如此。」

程氏只看到對方鼻孔朝天、對天噓氣的霸王神態,可能還沒領教傅斯年狂話連篇、目空一切的衝天豪氣。據傅斯年自己坦白交代,國民黨北伐成功之後,傅氏與幾個同學在蔡元培家中吃飯,神情亢奮中,蔡元培與幾人均喝了不少的酒,傅斯年乘著酒興,以梁山好漢的做派站在餐桌旁突然振臂狂呼道:待「我們國家整好了,不特要滅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趕出蘇彝士運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爾其以外,都要『郡縣之』……」此番張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呼小叫,令微醺的蔡元培大為不快,蔡當場「聲色俱厲」地呵斥道:「這除非你做大將!」一句話如冷水潑頭,傅斯年大駭,轉頭看看蔡元培盛怒的面色,頓時酒醒三分,遂不再吭氣。——這個典故很形象地透出傅斯年性格中固有的囂張與跋扈本色。試想,傅氏膽敢在「北大之父」蔡元培身旁放肆一把,作為一個原北大教務長、現在與自己同在一級別的研究所所長、國民政府參政員如陶孟和者,傅斯年又如何放在眼裡?

陶孟和為人生性老實平和,儘可能避免與人爭勝和交惡,但在許多事情上有自己的算盤,一旦算盤打得過多,難免令同行看輕。除此之外,陶、傅交惡,更深層的癥結還在於二人各自所持的政治思想、人生觀等諸方面,或如後來中國大陸宣傳部門宣稱的「意識形態」不同與分歧所致。

陶孟和在英國倫敦大學求學時,主要研究社會學,接受的是韋伯夫婦的理論體系。因當時的韋伯與蕭伯納等共同創立費邊社,在英國從事所謂的社會改良主義運動,作為韋伯信徒的陶孟和,其思想多少也受到蕭伯納的影響。傅斯年在英國留學時,與韋伯夫婦和蕭伯納等輩曾有過接觸,但傅對二人特別是蕭伯納本人頗為輕視,或者說大為反感。出生於愛爾蘭都柏林的蕭伯納氏,自在倫敦以文學創作嶄露頭角後,號稱社會主義者,從36歲開始,到94歲嗚呼歸天,58年里共寫了51個劇本。192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1931年,蕭伯納來到深得自己好感的蘇聯訪問,高爾基寫信祝賀他的75歲壽辰。稱頌他是「勇敢的戰士」云云。1933年2月,蕭伯納受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會幾位大佬的邀請,儘管有不屑踏上中國領土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於2月17日由香港到上海登陸作了短暫停留,並與宋慶齡、蔡元培、魯迅、楊杏佛、林語堂等名流匆匆見了一面。蕭氏之意「本來玩玩的」(魯迅語),但還是以西方人的自傲自大,以不屑的神情,居高臨下地對中國及中國文化咕嚕了幾句洋話,大放了一通厥詞,謂「中國固無文化可言,有之也在中國的鄉間田野」云云。後來中國許多各揣不可告人之目的,或稀里糊塗,大肆迷信和吹捧蕭伯納,將其視為哲人與世界人類的大救星,並藉此抬高與其有一面之緣的中國同盟幾位大佬的身價。但也有人當時就表示對蕭氏為人為文不屑一顧,對其行為更是深惡痛絕。在這批頭腦清醒、情感激烈的勇士中,傅斯年算是靠前的一個,對蕭的行為與思想給予猛烈抨擊。其惡感之深、用情之烈、直到十幾年之後的1950年依然鬱結在心、如鯁在喉,甚覺不吐不快。這一年,由其他事件引導,傅斯年想起蕭氏的思想對中國人流毒之深,於是寫了《我對蕭伯納的看法》一文,以消除其毒素,化解心中的塊壘。文中說道:

蕭伯納「自己實在無多創造的思想,而是善於剽竊別人的思想。」他所剽竊最得力的人就是魏伯(南按:韋伯)夫婦。蕭伯納的文字啰嗦,思想淺出,作品風行一時,一輩子賺了很大的錢。他對於抽版稅是絲毫不苟的。章士釗求見,說:『先生在中國很出名。』他說:『在中國出名何用?中國不曾參加國際版權協定。』這雖然帶有笑話,但我在英國讀書時(三十年了),大學學生演他的戲,版稅一道決不放鬆——儘管他是一個社會主義者。」「蕭伯納將老,怕要死,寫了一本《返於老彭》(BACK  TOMETHUSEIAH),還是一部大作(大約是1920年)。從此以後,剽竊得越發生吞活剝,見解越無中心,越說越無責任心。我想,假如不返於老彭,少活三十年,豈不更為完美?這實在不像人死後的說話,但這樣場合,這樣說法我卻有點摹仿他的調兒。」

在傅斯年眼裡,儘管蕭伯納的思想抄襲韋伯,但韋伯夫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是一對徹頭徹尾的「社會主義的新官僚派」,且是一位「人道主義的色彩甚淡,效能的觀念甚重,而謂人道主義者為幻想家」的庸俗之輩。傅在文章中頗負義氣地指責道:「魏伯夫婦晚年大大讚賞蘇聯,以為是一個新的文明。在東方的民族中,三個人都極其佩服日本,因為中國人『亂鬨哄』,『不會辦事』,(好個帝國主義的看法)!魏伯游中國後,說中國人是劣等民族,蕭伯納游日本,路過上海幾有不屑上岸的樣子。」最後,傅斯年對蕭伯納作出的總體結論是「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在思想上,是剽竊大家;在文章上,是滑稽之雄;在戲劇上,是一人演說;在藝術上,是寫報紙文字。」總之,在傅斯年眼裡,蕭伯納是一個極其糟糕,無一是處的騙子、妄人加街頭小混混式的丘八。

此文一出,得到了一批中國自由知識分子讚譽和追捧,抗戰期間任《中央日報》主筆,後為台灣東吳大學教授的程滄波評論說:「《我看蕭伯納》大概是孟真最後一篇文章,這一篇短短的文章結束了孟真30年的文字生涯。這一篇文章,是孟真『等身著作』的壓台戲。孟真在那篇文章中說:他不是學戲劇,他也不是學文藝批評,但是,像蕭伯納這樣一個題目,不是一個專家寫得好的,這樣一個複雜、迷亂、幻景的題材與人物,不是具有豐富的中西學識、超特的智慧,是沒法一刀劈下去的。孟真那一篇文章,把一個蕭伯納,一刀劈下去了。蕭伯納經他這一劈,由神奇化為腐朽,把蕭翁一生的魔術全揭穿了。孟真的不朽,那一篇文章就夠了。」

傅斯年的老友毛子水也評價道:傅氏文章中的「三千個字,將永為文學批評史上重要的文獻,是要『知人論世』者所不可不讀的。……孟真先生以蕭伯納『看效能比人道重』的理由而不滿蕭伯納,對極了!」程與毛氏所言,是耶?非耶?或似是而非?但有一點似不可懷疑,即傅文一出,蕭伯納的迷信和製造的神話被戳穿、打破,許多喝過蕭氏製造的迷魂湯,一直沉溺在蕭氏神話迷夢中的國人逐漸清醒,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神情越發變得清晰、明智,蕭伯納的影響也成了蜥蜴的殘夢——恐龍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與傅斯年的思想大不相同,或日背道而馳的是,陶孟和除接受了韋伯夫婦「社會調查」的思想並照章行動,對蘇聯的一切人事大加讚賞。1924年1月24日,蘇俄領袖列寧去世,已從英國回到國內的陶孟和於2月26日,聯合李大釗、馬敘倫、郁達夫、丁西林、沈尹默等47位教授致函北京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要求政府與蘇聯恢複邦交。函中特別指出「蘇俄以平民革命推倒帝制,……其顯揚民治,實吾良友」云云。由於對蘇聯革命的贊成與崇敬,陶氏的政治思想漸逐滑向另類,並對中共的思想與做法表示同情的理解。

傅斯年與之相反,他對中共與蘇聯皆無好感,公開表示反對。除了反共,傅同樣反蘇,「因為民族主義與人道主義,所以反共反蘇」。在傅氏的眼裡,共與蘇是連帶的,不可分割的一根繩上拴著的兩個螞蚱。對這兩個山林草莽中連蹦加跳的螞蚱,他心生嫉惡,欲加以剷除滅之而後快。按傅斯年的說法,中共緊隨蘇聯其後,學斯大林那一套,搞的不是民主而是專制,有一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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