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聞道在蜀郡 第二節 到野外捉青蛙的童第周

李約瑟一行進入李庄禹王宮,受到同濟大學以丁文淵為軸心的領導層熱情歡迎和接待,李約瑟在《四川:自由中國的心臟》一文中寫道:「該大學校部也在一座廟裡,但該廟不供奉孔夫子,而供奉大禹,他是傳奇式的灌溉工程師。他在古代向中國人傳授水利和防止洪水災害的知識。從演講台上人們可以俯瞰下面漩渦翻滾的棕色奔流江水。在露天的大廳里,學生集合聽專題講座。」在訪問期間,李氏一行對同濟大學各學院作了較為詳細的考察並對教學設備和師生情況進行了解,李氏親眼目睹了戰時中國教育界的狀況:「在這裡,同濟的物理系和化學系艱難度日,因為如同武漢大學一樣,他們的儀器大多在轟炸中和從東部運來時受損,但工學院各系都欣欣向榮。該校有一座自己的發電廠,學生們花大量時間來組裝和架設從下游運來的大量設備。這裡也有同盟國的協助,因為那位研究鋼結構的教授就是位波蘭人。尤其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由能幹的葉雪安博士領導的測繪系,設備精良,幾乎壟斷了中國對勘測員和製圖員的培養。」

儘管同濟大學其他幾個系沒有工學院特別是測繪系那樣欣欣向榮,但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仍做出了不少之為學界矚目的成績。在同大遷來李庄之前,川南一帶流行一種當地人稱之為「麻腳瘟」的疾病,患者一經染上該病,即從腳部開始發麻,伴有嘔吐、腹瀉等癥狀,當麻的感覺蔓延至人的胸部以上,立即死亡。當地百姓因不知為何犯病,以致談「麻」色變。同大醫學院遷來李庄不久,一天晚飯後,遷往李庄的宜賓中學37名師生在聚餐之後突然發病,校方震動,特邀同大醫學院唐哲教授前去診治。唐教授經初步會診,認為是一種鋇或磷的化學物質中毒。後經同院的杜公振教授與鄧瑞麟助教通過對動物反覆實驗和研究,終於查清「麻腳瘟」的病因是由於食用鹽中含有氯化鋇化學成分造成慢性中毒所致。病源找到了,病魔很快被降伏。消息傳出,李庄人民奔走相告,拍手慶賀。唐、杜兩位教授和鄧瑞麟助教的研究成果《痹病之研究》,榮獲國民政府教育部1943年全國應用科學類發明一等獎。一項研究成果挽救了成千上萬人的生命,整個川南民眾對此甚為感佩,宜賓專署參議會專門組織鄉民舞動獅子龍燈前往同濟大學致賀,大紅的旌表書寫著:「成績斐然,人民受益匪淺;頌聲載道,同濟令譽日隆。」當李約瑟聞知這一故事後,如同受益的李庄與川南人民一樣,對同濟醫學院教授們所表現出的情系勞苦大眾的精神和傑出的醫學研究成果,從內心生出了一股敬佩、感念之情。

此次李庄之行,李約瑟還拜會了多年前在比利時相識的朋友童第周,「並用法語進行了極為難得的長談」。從李約瑟的記載看,當時童第周所處的工作環境和工作熱情,使他於驚訝中大為欽佩。

1902年出生於浙江寧波鄉村的童第周,於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後進入南京中央大學任助教,1931年入比利時比京大學布拉舍教授的實驗室攻讀生物學,不久轉做達克(Dalcp)教授的助手。據童第周回憶,布拉舍教授生病後,由達克教授負責實驗室的工作,「他讓我試試,結果我把青蛙卵子膜順利地剝去了,達克教授讓美國人來看,大家很高興,並祝賀我。以後達克教授什麼工作都叫我做,如染色、實驗畫圖等。1931年暑假,達克教授帶我們到法國的海濱實驗室去做海鞘的實驗工作。海鞘的卵子膜(相對於青蛙)更難剝去,他讓我把海鞘的卵子膜去掉,我也順利地去掉了,在那裡做實驗的技術工作都是我的事。一年後,我自己設計了一個實驗室工作,實驗結果非常好。每年到海濱實驗室工作的人很多,其中也有英國的李約瑟博士。每年實驗結束,都要將實驗結果開個展覽會,我的實驗結果也被展出,給李約瑟博士很深的印象」。

就在這個海濱舉辦的幾屆展覽會上,李約瑟與童第周相識並成為朋友,當李約瑟看罷童第周的實驗,對這位來自東方的瘦小個頭留學生讚美道:「年輕的中國人,有才華的中國人!」

1933年,童第周獲得博士學位,達克教授讓其再等一年,寫一篇論文,可再得一個特別博士學位。但此時的童第周急於回國效力,回答說:「特別博士不要了,我想回國。」對方未再挽留,童於1934年回到國內,與夫人葉毓芬一起共赴青島山東大學任教。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山東大學遷往武汶,後轉到沙市,再流亡到四川萬縣,因經費不支,國民政府又採取棄之不顧的態度,學校被迫宣布解散,童第周與夫人隨之成了無家可歸的街頭流浪者。經多方奔波努力,夫婦二人先是在重慶國立編譯館謀得編譯員的職務,再是到中央大學醫學院任教,最後又輾轉來到李庄同濟大學理學院生物系任教授。

儘管安靜的李庄鄉村,免除了整日躲警報的煩憂與家破人亡的威脅,但與重慶、成都相比,環境條件又實在過於偏僻簡陋,這給正著力研究胚胎學的童第周帶來很大困難。直到晚年,童第周對這段生活仍記憶猶新:「同濟大學條件很苦,點菜油燈,沒有儀器,只能利用下雪天的光線或太陽光在顯微鏡下做點實驗,有什麼條件做什麼研究工作,可是學校連一架像樣的雙筒解剖顯微鏡都沒有,工作實在無法開展。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路過鎮上一個舊貨商店,無意中發現一架雙筒顯微鏡,心中十分高興,心想,有了這架鏡子就可以開展好多研究工作。當問老闆這架德國鏡子多少錢。老闆開口6萬元,這把我震住了,雖說不算貴,但6萬元在當時相當於我們兩人兩年的工資。我和葉毓芬商量,無論如何也要把這架鏡子買下來。經過東拼西湊,向熱心科學的幾位親友借了一些,終於買下了這架雙筒顯微鏡。」

顯微鏡到手,童第周如獲至寶,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番事業。但要做胚胎實驗就必須有相關配套設施,這一點令童第周無可奈何,只好因陋就簡,土法上馬。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李庄四周布滿了稻田和池塘,田地里活躍著成群結隊的青蛙。每到春秋之季,童第周便與夫人、兒女及部分學生,攜帶大盆小盆,興緻勃勃地到野外捕捉青蛙並收集蛙卵。一時間,李庄的田野溝渠人跑蛙跳,你追我趕,泥水四濺,形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觀。許多年後,當地鄉民還記得同濟有位教授夫婦,挽著褲腿,打著赤腳,在稻田和池塘里撲撲稜稜捕捉青蛙的情景。而當時的學生們也同樣記得,在童教授的實驗室外,時常出現逃生的青蛙四處流竄,有的一邊逃竄一邊呱呱亂叫,恐怕外界不知道自己的行蹤,令人忍俊不禁。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中,童第周與李約瑟不期而遇了。

分別十幾年的老相識在戰時李庄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古鎮再度重逢,難免令人生出白雲蒼狗、他鄉遇故知等複雜的人生感慨,真有點像古詩中表達的「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二人站在院內作了長時間交談後,李約瑟才想起要到童第周那簡陋的實驗室參觀一下。此前,童第周依據實驗所得的成果,撰寫了數篇高質量論文並得以發表,引起了國內外生物學界的矚目。作為世界級生物化學專家的李約瑟,對童第周的一系列成果自是瞭然於心。但此次當他看罷所有的實驗設備和材料,儘管已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驚訝地問道:「你就是用這樣的器材在這片空地上完成了那樣高難度的實驗嗎?」

童第周輕聲答道:「是的,戰時的條件就是這樣,只有盡最大的努力去做。」

李約瑟沉默片刻,搖搖頭,充滿敬意地說道:「在如此艱苦卓絕的條件下,能寫出那樣高水平的論文,簡直是不可思議!」

童第周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當二人走出實驗室準備分手時,李約瑟突然轉身問:「在布魯塞爾有那樣好的實驗室,你為什麼一定要到這樣偏僻的山村進行實驗呢?」

童第周答道:「因為我是中國人嘛。」

李約瑟點點頭:「對,對,中國人,有志氣。」

此次訪問,給李約瑟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後來他在《川西的科學》一文中頗動感情地寫道:「童博士無疑是當今中國最活躍的實驗胚胎學家,他與夫人葉毓芬博士攜手,設法在擁擠不堪、極不舒適的環境里創造了佳績。這些成績的取得,不但依靠每一步驟臨時想辦法,還由於童博士選擇了一個能夠盡量少使用染色劑、蠟和切片機等的重要課題,即確定胚胎的纖毛極性……此發現與地球另一端的權威人士霍爾特弗萊德博士的最新觀點不謀而合。英國科學訪華團非常榮幸地將童氏夫婦的科研報告交由西方科學雜誌發表。」

就在李約瑟以驚喜之情盛讚童第周的道德文章與堅忍不拔的毅力時,童氏本人卻感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許多年後,童第周在回憶中說:「李約瑟來中國,親自到宜賓李庄這個小鎮上來看我。當時在小鎮上引起了一場轟動,也引起了國民黨政府的注意,更惹得那個系(生物)主任的忌妒。這也是我在同濟大學待不下去的原因之一。」一年之後,童第周終於在校長丁文淵、教務長薛祉鎬以及自己的頂頭上司——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