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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謎晚會之後一年

瑟萊斯特坐在鋪著白桌布的長桌後,等候她的名字被叫到。她的心臟怦怦亂跳,她的口腔乾渴無比。她拿起面前那杯水,發現手在發抖。她急忙放下,擔心無法平安將杯子送到口邊,裡面的水會灑出來。

最近她有幾次在法庭上公開發言的經驗,但今天不一樣。她不想哭,儘管蘇西說哭出來也沒關係,大家能理解,其實很自然。

「你所講的是一段非常私密、非常痛苦的經歷,」蘇西說,「我請你幫這個忙絕不是小事。」

瑟萊斯特望著台下的聽眾,人數不多,有男有女,所有人的打扮都十分嚴肅正式。他們的臉上毫無表情,感覺很專業,其中幾個似乎覺得有些無聊。

她曾經問過佩里公開演說不怯場的秘訣,他告訴她:「每次我都會在聽眾群中挑一個人,在聽眾席正中央的位子,找張感覺很友善的臉,我上台的時候就對著那個人說話,假裝現場只有我們兩個人。」

她記得那時候很驚訝,沒想到佩里也需要這種小花招。在公開演說的場合,他總是那麼自信滿滿、輕鬆自在,有如上脫口秀的好萊塢巨星,不過這就是佩里。現在仔細回想,其實他一生都活在輕微的恐懼中:害怕丟臉、害怕失去她、害怕不被愛。

這一刻,她好希望他在場聽她演講。她忍不住想著他一定會以她為榮,儘管她要講的是那個主題,真正的佩里一定會以她為榮。

她是不是太愛妄想?很可能,最近妄想是她的特長,說不定一直以來都是。

過去一年,最難挨的是自我懷疑,不信任自己的想法與情緒。每當她為佩里哀悼哭泣,便覺得對不起簡。他做出那種事,為他傷心不僅愚昧,甚至可說非常不應該。心疼兒子而流淚也很不對,因為有個小男孩壓根不知道佩里是他的生父。憎恨、憤怒、悔不當初,這些才正確。她應該有這些感受,這些情緒也確實常常湧上心頭,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是感到很高興,因為這樣才正當、合理,但很快她又會發現自己在想念佩里,期待他結束旅程回家,然後她又會覺得很白痴,連忙提醒自己佩里背著她偷吃,很可能次數相當多。

在夢中她對他大吼:「你怎麼可以那樣!怎麼可以!」她打他,一次又一次,醒來時淚痕未乾。

「我依然愛他。」她對蘇西說,彷彿坦承噁心的秘密。

「你可以繼續愛他。」

「我快發瘋了。」

「這是必經的過程。」蘇西耐心聽瑟萊斯特講述過去,她犯了什麼錯導致佩里打她,那些細節一定不堪入耳——她知道那天應該叫兒子起床收拾樂高積木,但她真的很累,她不該說那些話、不該做那些事。不知為何,她覺得必須不斷重溫過去五年中那些事件的每個細節,努力在腦中整理出頭緒。

「真是不公平。」她一直對蘇西這麼說,彷彿蘇西是裁判,彷彿佩里在場聽仲裁結果。

「你覺得公平嗎?」蘇西會這樣反問,完全是個好心理醫師的態度,「你認為你活該挨打嗎?」

瑟萊斯特看看坐在右手邊的男士,他端起水杯,他的手抖得比她更嚴重,但他堅持將杯子舉到唇邊,即使裡面的冰塊叮咚作響,即使水灑得滿手都是。

他個子很高,感覺像農民,臉頰消瘦,大約三十五歲,打領帶,穿著不太合身的紅色毛線外套。他應該是諮詢師,像蘇西一樣,只是對公開演說有病態恐懼。瑟萊斯特很想握住他的手臂給予安慰,但又不想讓他難堪,畢竟他是專業人士。

她低頭,看到他的褲腳往上拉起。他穿著長度到腳踝的淺棕色襪子,黑皮鞋擦得很亮。這是男人常犯的服裝致命錯誤,瑪德琳看到一定會大發脾氣。瑟萊斯特讓瑪德琳幫忙挑今天要穿的衣服,白色絲質襯衫、窄裙、黑色包鞋。瑟萊斯特原本想穿涼鞋,拿給瑪德琳看時,她說:「不要露腳趾,這種場合不適合。」

瑟萊斯特默默聽從,這一年來她讓瑪德琳幫她做很多事情。「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發現你受的苦。」瑪德琳總是把這些話掛在嘴上。瑟萊斯特一再說明她不可能知道,她不會讓她發現,然而無論她說多少次,瑪德琳依然深深感到內疚。瑟萊斯特無計可施,只能任由她照顧。

瑟萊斯特在觀眾席尋找友善的臉,最後選定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她的臉型像鳥一樣瘦長,表情開朗,蘇西做介紹時她不斷點頭。

她有點像雙胞胎新學校的一年級導師,新學校離家很近,繞過街角就到了。開學之前,瑟萊斯特先約了導師見面。第一次會面時,瑟萊斯特告訴她:「他們很崇拜爸爸,他過世之後,他們有一些行為上的問題。」

「可想而知。」胡柏老師說。她一派沉著,彷彿早已司空見慣:「我們以後每周固定會面,掌握相關狀況。」

瑟萊斯特好想擁抱她,依偎在漂亮的印花襯衫上大哭,她好不容易才剋制住。

過去一年,雙胞胎的適應狀況不太好。他們很習慣佩里出遠門,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讓他們理解爸爸不會回來了。遇到逆境時,他們的反應很像爸爸:憤怒、暴戾,每天他們都巴不得打死對方,但每晚又睡在同一張床上、分享同一個枕頭。

看到他們傷心難過的模樣,對瑟萊斯特是一種懲罰,但她犯了什麼錯?沒有離開他們的父親?不該希望他死?

邦妮最後不必坐牢,法院裁定她因非法危險行為導致非自主性過失殺人,判刑兩百個小時小區服務。法官做出判決時,考慮到以此類罪行而言,被告的犯罪意願極低,他也考慮到邦妮沒有犯罪前科,而且悔意極深,儘管可以預料死者有墜樓可能,但她並非蓄意為之。

此外還有專家的證詞,表明陽台欄杆太低,不符合現行建築法規要求的安全高度,高凳也不應使用於陽台場所,加上其他因素的影響,如天氣造成扶手濕滑、被告及死者都攝取了酒精。

根據瑪德琳的說法,邦妮把小區服務當作莫大的樂趣,阿比蓋爾更是全程陪伴。

保險公司和律師不斷有信件往來,但感覺只是他們之間的問題。瑟萊斯特表明不要學校的錢,倘若收到任何款項,她也會全數捐回給學校,支付因這起意外而調高的保險費用。

海景豪宅與其他房地產已經出售,瑟萊斯特帶著兩個兒子搬進麥克馬洪斯角的公寓,她重回職場,在專辦家庭法的律師事務所工作,一周上三天班。能夠專註工作,幾個小時不去想其他事情,對她而言是種享受。

她的兩個兒子有信託基金,但他們絕不會變成驕縱的闊少,她打定主意要讓麥克斯和喬希體會人間疾苦,有一天他們會在打工時問客人餐點要不要搭配薯條。

她也為基吉設立了金額相同的基金。

瑟萊斯特約簡到新家附近的咖啡館吃午餐,她說出這件事時,簡一臉驚駭,好像快昏倒了。「你不必這麼做,」簡說,「我們不要他的錢,不對,是你的錢。」

「那是基吉的錢,假使佩里知道基吉是他兒子,一定會希望他得到與喬希、麥克斯相同的待遇,」瑟萊斯特對她說,「佩里很——」

但她說不出口,她怎麼能對簡說佩里慷慨到了誇張的程度,也非常注重公平。她丈夫總是那麼公平,除去那些他像怪物一樣不公平的時候。

簡伸手越過桌子,握住她的手說:「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彷彿她真的了解佩里所有真實與不真實的面貌。

蘇西站在講台上,她今天很漂亮,眼妝收斂許多,感謝老天。

「家暴受害者往往並非大家想像中的模樣,」蘇西說,「他們的故事也並非大家想像中那麼是非分明。」

台下的聽眾是急診室醫生、分診護士、家庭醫生和心理諮詢師。

瑟萊斯特尋找那張友善的臉。

「因此,今天我邀請到這兩位勇敢的人,他們特地撥冗前來分享親身經歷。」蘇西舉起手,比著瑟萊斯特與她身邊的男士。那男士一手按住大腿,想制止緊張抖腿的動作。

我的天,瑟萊斯特想。熱淚突然湧上眼眶,她急忙眨眼憋住。他不是諮詢師,他像她一樣,他經歷過同樣的遭遇。

她轉頭看他,他報以微笑,視線如水中的魚一樣不停移動。

「瑟萊斯特?」蘇西說。

瑟萊斯特站起來,回頭看了毛線外套男士一眼,然後望著蘇西,她以笑容給予鼓勵。瑟萊斯特邁開腳步,講台離座位只有短短几步的距離。

她尋找觀眾席中那位和善的婦人。好,她在那裡,微笑著輕輕點頭。

瑟萊斯特吸一口氣。

今天她之所以答應來演講,一方面是為了幫蘇西,另一方面則是希望能有所貢獻,讓醫療人員知道什麼時候該多多發問,什麼時候該追根究底。她原本打算只陳述事實,不敞開靈魂,她要維持尊嚴,她要保護一小部分的自己。

但現在她突然滿懷激動,等不及分享一切,說出赤裸裸的醜惡真相,毫不保留。尊嚴算什麼!

那位穿著老土毛線外套的驚恐男士,她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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