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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圖:我想起來一件事,曾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見瑟萊斯特·懷特。我去悉尼市區另一頭施工,我得去買新水龍頭,因為有人把水龍頭口塞住了。這些都是題外話,總之,我去「哈維·諾曼家飾五金大賣場」,那裡有很多展示傢具,我看到瑟萊斯特·懷特躺在一張雙人床中央望著天花板。我以為認錯人,還回頭多看了幾眼,然後我說:「嗨,你好啊。」她整個人跳起來,好像嚇得魂都飛了,活像我逮到她搶銀行,實在怪透了。為什麼她要跑去離家那麼遠的地方,躺在賣場的特價雙人床上?她真的很美,令人驚艷,但總是有點……神經質。現在想想還真是讓人難過,非常難過。

「你是新房客嗎?」

瑟萊斯特嚇了一大跳,手裡的檯燈差點摔在地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嚇你。」那個女人由走廊對面的公寓出來,她的年紀約四十,穿著運動裝,身旁跟著兩個小女生,感覺似乎是雙胞胎,年紀和喬希、麥克斯相仿。

「我可以說是新房客吧,」瑟萊斯特說,「呃,對,我是新房客,只是不確定什麼時候會搬進來,可能要過一陣子。」

和人說話並非計畫的一部分,這樣感覺太真實。這整件事只是假設性預防而已,很可能永遠不會走到這一步,她只是在試探新生活這個念頭,她只是想讓蘇西佩服,她希望下次去諮詢時,「計畫」已經完全就位。大部分的婦女可能需要勸說好幾個月,大部分的婦女很可能在第二次諮詢時還毫無進展,但她不一樣,她總是乖乖做功課。

「我找到一間公寓,簽了半年的租約,」她打算以輕鬆隨意的口吻告訴蘇西,「在麥克馬洪斯角 ,步行就能抵達北悉尼。我有個朋友在北悉尼的一間小型律師事務所工作,她是合伙人,一年前她問我要不要去上班,我拒絕了,不過我相信她應該有辦法幫我找工作。總之,假使行不通,我可以去市區找工作,反正只要搭一小段渡輪就能到。」

蘇西揚起眉,說:「哇,非常好。」

瑟萊斯特得第一名,真乖,受虐妻子的表率。

「我是蘿絲,」那個女人說,「這是伊莎貝拉,那是丹妮愛拉。」

有沒有搞錯?她為孩子取名伊莎貝拉和丹妮愛拉?

兩個小女孩彬彬有禮對她露出微笑,其中一個甚至說「你好」。雖然同樣是雙胞胎,但她們比瑟萊斯特的兒子有禮貌多了。

「我是瑟萊斯特,很高興認識你!」瑟萊斯特儘快轉動鑰匙,「我該——」

「你有小孩嗎?」蘿絲滿懷希望地問,小女孩也滿懷希望地看著她。

「兩個兒子。」瑟萊斯特不想說出他們也是雙胞胎,因為這麼神奇的巧合絕對會讓談話延長至少五分鐘,她受不了。

她用肩膀推開門。

「需要什麼儘管開口。」蘿絲說。

「謝謝!回頭見。」

瑟萊斯特放開門,兩個小女孩開始爭執這次輪到誰按電梯鈕。「噢,你們兩個真是夠了,每次都得這樣嗎?」她們的媽媽說,顯然這才是她正常的語氣,剛才她和瑟萊斯特說話時太社交客套。

門關上,寂靜降臨,再也聽不見蘿絲接下來說了什麼,隔音非常好。

門邊的牆上鑲了一片鏡子,很像是七十年代的東西,大概是太過有野心的裝修計畫失敗後留下的紀念。屋內其他地方都毫無特色:空空白牆、耐磨灰地毯,基本款的出租公寓。佩里名下有幾間出租公寓,大概就像這個樣子,理論上瑟萊斯特也是那些公寓的主人,但她甚至不曉得房子在哪裡。

倘若是他們夫妻共同投資出租公寓,一間就好,那麼她一定會樂在其中。她會幫忙整修,挑選瓷磚,和中介公司打交道,當房客要求修理東西時,她會說:「當然沒問題!」

這種程度的財富她會覺得很愜意,佩里深不見底的財力有時會讓她頭暈目眩。

第一次來她家的人也有同感,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的視線在寬敞空間、挑高天花板遊走,堂皇雅緻的房間有如展示富裕生活的小型博物館。每次她心中都摻雜著得意與羞愧,她所居住的這棟房子,每個房間都在默默宣示:我們很有錢,八成比你更有錢。

那些華美的房間一如佩里的臉書貼文,以高尚的方式炫耀他們的生活。沒錯,他們確實偶爾會坐在那張舒適至極的沙發上,茶几上放著酒杯與香檳,欣賞海上日落。沒錯,他們確實會那麼做,有時候,或說通常,也確實舒適至極。但上次佩里壓住她的臉,害她以為自己會死,也是在這張沙發上。還有那張臉書照片,上面寫著「帶孩子出去玩,真開心」,那並非謊言,因為那天帶孩子出去玩確實很開心,但那天晚上孩子入睡之後發生的事沒有留下照片。她太容易流鼻血,總是如此。

她拿著檯燈走進主卧房,空間不大。她買了一張雙人床,當然,她和佩里的床是特大尺寸,但這個房間放加大尺寸的床會太擠。

她將檯燈放在地上,這是個色彩繽紛、蘑菇形狀的裝飾藝術燈具,她之所以買下,除了喜歡之外,也因為佩里最討厭這種款式。雖然他不至於不准她買,但是他每次看到都會滿臉厭惡,就像有時候他在藝廊指出欣賞的畫作,看到那種陰鬱的現代風格,她也會滿臉厭惡,這樣他才不會買回家。

婚姻的重點是妥協。「老婆,如果你真的喜歡那種花哨古董設計,我可以買真品給你,」他會溫柔地這麼說,「這只是低俗的仿造品。」

每次他說這種話,她總會覺得他在暗示:你也一樣低俗。

她會花時間裝潢這個房間,擺滿各種她喜愛的低俗玩意。她拉開一扇百葉窗讓陽光照進來,指尖抹過有點灰塵的窗檯。這裡還算乾淨,不過下次她會帶清潔用品來,徹底打掃到一塵不染。

之前她一直無法離開佩里,因為她不知道能去哪裡、要怎麼生活,因為心態的問題,所以感覺不可能做到。

以後會有完整的人生準備就緒,等著她採取行動。她會幫雙胞胎鋪好床,她會在冰箱擺滿食物,她會在櫥櫃放進玩具和衣物,她甚至不需要打包行李,她要去附近的小學拿入學申請書。

她會準備妥當。

下次佩里再對她動手,她不會還手、不會哭泣,也不會窩在床上,她會說:「我現在就要離開你。」

她端詳起自己的指節。

不然也可以趁他出國時離開,或許這麼做比較好。她會打電話告訴他:「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等你回國,我已經搬走了。」

假使她真正、確實地離開,她無法想像他的反應。

只要結束這段婚姻,暴力自然會停止,因為他再也沒有權利打她,一如他再也沒有資格吻她。暴力是他們婚姻中私密的部分,一如性生活。她離開之後,這種行為便失去正當性,她不再以同樣的方式屬於他,她將找回他的尊重。他們離婚之後會保持和睦關係,他會是個周到但冷漠的前夫,她已經知道那份冷漠會比拳頭傷她更深。接著他會找到新對象,可能只需要五分鐘。

她走出主卧房,沿著短短的走廊前往雙胞胎以後要住的房間。空間只夠放兩張單人床,還得靠在一起,她會幫他們買新的羽絨被,弄得漂漂亮亮。想到他們困惑的小臉,她的呼吸變得沉重。噢,老天,她真能對他們做這種事嗎?

蘇西認為佩里會爭取完全監護權,但她不了解佩里,他的憤怒如同噴燈般瞬間燃燒,然後便熄滅。瑟萊斯特不同,她的脾氣更大,也會記恨,佩里不會記恨,但她會,她很壞。現在她全部想起來了,想起每一次說過的每一個字。蘇西堅持要她記錄每次所謂的「施暴」,寫下所有經過,她說要拍下傷處的照片,保留驗傷單,以後無論打官司或爭取監護權,這些數據都很重要。瑟萊斯特雖然答應,但並不打算實行,看到他們的行為寫成文字一定很可恥,內容會像小孩子打架:我罵他,他對我大吼,我吼回去;他推我,我打他;我瘀血,他擦傷。

「他不會跟我搶孩子,」瑟萊斯特告訴蘇西,「他會做對他們最有利的選擇。」

「說不定他覺得孩子和他在一起最有利,」蘇西以就事論事的平淡語氣對瑟萊斯特說,「像你丈夫這種男人,通常會爭取監護權。他們掌握大量資源,他們有錢、有靠山,你必須做好準備。夫家親戚可能也會介入,突然間大家都有意見。」

夫家親戚……瑟萊斯特感到一陣哀傷。佩里的家族龐大,人口眾多,她一直樂於身為其中的一分子,她喜歡那多到數不清的親戚:大大小小的姑姑阿姨,一大票堂表兄弟姐妹,三個頭髮銀白的壞脾氣老叔公。佩里在免稅店買香水時甚至不需要清單就能搞清楚,她很愛這樣的他。他會輕聲提醒自己:安妮塔阿姨喜歡香奈兒的可可小姐香水,依芙琳姑姑喜歡三宅一生。她很喜歡看佩里擁抱感情好的堂表兄弟,因為太久沒見面而眼眶泛淚,這些事情似乎證實她丈夫本質善良。

打從第一天開始交往,佩里的家人便溫暖地歡迎瑟萊斯特,彷彿他們察覺到她那個自給自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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