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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德琳從後院打開拉門,看到阿比蓋爾坐在沙發上,腿上放著一樣東西。「嗨!」她開朗的語氣非常假,連她自己都受不了。

現在她無法自然地對女兒說話,因為阿比蓋爾只有周末回來,所以瑪德琳覺得阿比蓋爾像貴客,而她則是負責招待的人。她覺得應該問她要不要飲料,隨時確認她是否舒適,真夠荒唐!每當瑪德琳發現自己做出這種舉動,便會突然大逆轉,嚴詞要求阿比蓋爾幫忙做家務,如拿洗好的衣服出去曬,最糟糕的是,阿比蓋爾總是乖乖聽從,有如禮貌周到的客人,完全展現瑪德琳從小教她的禮節,如此一來,瑪德琳更感到內疚、困惑。阿比蓋爾沒有帶衣服回來洗,她怎麼可以要求她幫忙晒衣服?感覺就像要客人幫忙晒衣服。

於是她急忙去幫忙,用誇張的態度聊些小事,而腦中充滿她真正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阿比蓋爾,回家來吧,快回來,別鬧了。他拋棄我們,他拋棄你。你是我的獎賞,失去你是他應得的懲罰,你怎麼可以選擇他?

「你在做什麼?」瑪德琳一屁股坐在阿比蓋爾身旁,偷看她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在看『超級名模生死斗』嗎?」

她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和阿比蓋爾相處,感覺很像和前男友維持友誼關係,兩人交流時態度故作輕鬆,內心變得太容易受傷,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小毛病再也不可愛,甚至變得惹人厭。

瑪德琳一向在家中扮演有點瘋狂的搞笑媽媽,她總是動不動就興奮過頭或氣憤過度。孩子不聽話時她氣呼呼罵人,她站在食品儲藏櫃前唱傻傻的怪歌:「噢,在哪裡?番茄罐頭在哪裡?番茄啊,不要隱藏你蹤影。」三個孩子和艾德都很愛取笑她,從她迷戀名人的毛病到愛用金屬光澤眼影的癖好,都能成為他們說笑的話題。

然而現在阿比蓋爾來小住時,瑪德琳覺得她只是拙劣地在模仿自己,她決心不要假裝成不是自己的樣子。她已經四十歲了!現在才想改變性格未免太遲,但是她總是從阿比蓋爾的眼光看自己,猜想自己被拿來和邦妮比較,畢竟,阿比蓋爾選擇了邦妮,不是嗎?邦妮是阿比蓋爾想要的媽媽,她搬過去其實與奈森無關,畢竟一個家的氣氛是由媽媽主導。瑪德琳心中一直偷偷擔心自己有太多缺點——她顯然太容易動怒、經常驟下論斷、太熱衷打扮、花太多錢買鞋,她自以為可愛風趣,其實別人只覺得她煩人庸俗……此刻這些全部浮上心頭。成熟點,她告誡自己,不要以為是針對你,女兒依然愛你,她只是選擇和爸爸一起生活,沒什麼。然而,每次和阿比蓋爾互動,感覺都像內心的一場戰爭:「阿比蓋爾,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拉倒」對上「瑪德琳,表現好一點、鎮定一點、和善一點,多像邦妮一點」。

「你有沒有看到上星期愛洛伊被踢出去那集?」瑪德琳問。這就是平常她會和阿比蓋爾說的話,所以她就要說這樣的話。

「我不是在看『超級名模生死斗』,」阿比蓋爾嘆息,「我在看國際特赦組織的網頁,這是一篇探討侵犯人權的文章。」

「噢,老天。」瑪德琳說。

「邦妮和她媽媽都加入了國際特赦組織。」阿比蓋爾說。

「想也知道。」瑪德琳低喃。當珍妮弗·安妮斯頓聽說安吉麗娜·朱莉和布拉德·皮特又領養了一兩個孤兒,她應該也有與瑪德琳此刻相同的感受。

「什麼?」

「很偉大,」瑪德琳說,「艾德好像也是會員,我們每年都會捐款。」

噢,老天,你怎麼說這種話!不要再競爭了!這句話的真實性很可疑,艾德的會員身份可能已經過期了。

她和艾德儘可能地做好事,慈善募款的彩券她一定會買,看到街頭藝人也會給錢,每次有朋友為了什麼公益活動參加馬拉松,雖然她覺得很煩,但依然會贊助——即使他們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減肥。等孩子大一點,她應該會去當義工,就像她媽媽那樣。這樣應該很足夠了吧?她可是家庭、工作兩頭都要管呢!邦妮憑什麼讓她質疑自己所做的每個選擇?

根據阿比蓋爾的說法,邦妮最近決定不要再生小孩(瑪德琳很想知道原因,但沒有開口問),所以她將斯凱的嬰兒車、嬰兒床、尿布台和嬰兒服全部捐給受虐婦女收容所。

「媽,她很了不起吧?」阿比蓋爾感嘆道,「其他人絕對會賣掉。」

瑪德琳最近才在eBay拍賣掉克洛伊的嬰兒服,然後歡天喜地用賺來的錢買了一雙打五折的名牌靴子。

「哦?這篇文章在講什麼?」十四歲的小丫頭知道人間疾苦有什麼好處?這樣或許也好,邦妮讓阿比蓋爾關懷社會,而瑪德琳只會助長不當的身體形象。她想起可憐的簡說過,這個世界重視美貌到了偏執的程度。她想像阿比蓋爾和陌生男子走進飯店房間,簡的遭遇發生在阿比蓋爾身上,她心中的怒火瞬間爆燃,她想像抓住那個男人後腦勺的頭髮,將他的臉一次又一次往水泥牆上撞,直到變得血淋淋、爛糊糊。老天,她看太多暴力節目了。

「阿比蓋爾,這篇文章在講什麼?」她再問一次,討厭自己有點煩躁的語氣,是不是經前綜合征又發作了?不,還沒到那個時間,她甚至不能怪罪生理周期,單純只是因為她最近一直脾氣很壞。

阿比蓋爾嘆息,視線沒有離開屏幕:「童婚與性奴役。」

「真慘,」瑪德琳停頓了下,接著說,「還是別……」

她打住話。她原本想說:「還是別看了吧,看了只會難過。」這種話很殘忍,完全是好命又虛榮的西方白人婦女會說的話,因為買了新鞋、新香水就打從心底高興半天的女人。邦妮會說什麼?阿比蓋爾,我們一起冥想思考這件事吧,呵。看吧,她膚淺的毛病又發作了,取笑冥想,冥想又沒有壞處。

「這些小女生的年紀應該還在玩娃娃才對,」阿比蓋爾因為憤慨而哽咽,「卻在妓院賣身。」

你的年紀也應該還在玩娃娃,或至少在玩化妝品。

她心中怒火燃燒,她有資格生氣。奈森和邦妮在想什麼?阿比蓋爾太小、太敏感,不該讓她接觸人口販賣的議題。阿比蓋爾的情緒容易激動、難以克制,她遺傳到瑪德琳不好的性格,怒火一觸即發,但她又很心軟,比瑪德琳的心要軟很多。很明顯她的同理心泛濫——當然啦,再怎麼泛濫也絕不會沾到瑪德琳、艾德、克洛伊和弗雷德身上。

瑪德琳回想起阿比蓋爾五六歲的時候,因為會認字而自豪無比。有一天她發現阿比蓋爾坐在餐桌前,小心翼翼念出報紙頭版上的一個標題,神情充滿驚恐與難以置信。瑪德琳想不起來那篇報道的內容,是謀殺、死亡、災難?不對,她記得那是八十年代早期一個孩子從床上被綁走的事件,遺體始終沒有尋獲,那時阿比蓋爾還相信有聖誕老人。「那不是真的,」瑪德琳急忙說,一把將報紙搶走,發誓絕不會再放在阿比蓋爾能拿到的地方,「只是編出來的故事。」

奈森不知道這件事,因為他拋妻棄子。

克洛伊和弗雷德都不是這麼敏感的孩子,兩個愛玩科技產品的野人小寶貝,他們的抵抗力強多了。

「我要想想辦法。」阿比蓋爾說,將畫面往下拉。

「真的?」瑪德琳問。你八成想跑去巴基斯坦吧?休想!給我乖乖待在這裡看「超級名模生死斗」,小丫頭。「什麼辦法?寫信?」她興奮起來,她有營銷學位,寫信的功力絕對能讓邦妮望塵莫及,「我可以幫你寫信給我們這一區的國會議員請願——」

「不,」阿比蓋爾不屑地打斷,「這種做法根本沒用,我有個好點子。」

「怎樣的點子?」瑪德琳問。

後來瑪德琳經常回想起這一刻,說不定阿比蓋爾原本肯老實說,如此就能在那場瘋狂災難開始之前阻止,可惜這時有人敲門,阿比蓋爾啪的一聲將筆記本電腦合上。

「爸來了。」她站起來。

「可是現在才四點,」瑪德琳抗議,她也跟著站起來,「我以為你要待到五點,然後由我開車送你回去。」

「我們要去邦妮的媽媽家吃飯。」阿比蓋爾說。

「邦妮的媽媽。」瑪德琳重複。

「媽,不要小題大做。」

「我什麼都沒講,」瑪德琳說,「我沒有說你好幾個星期沒見過我的媽媽了。」

「外婆社交活動那麼多,八成根本沒發現。」阿比蓋爾猜得很准。

「阿比蓋爾的爸爸在外面!」弗雷德在門口說,他其實想說,「阿比蓋爾爸爸的車子在外面!」

「你好啊,小兄弟!」瑪德琳聽見奈森對弗雷德打招呼,有時候奈森的聲音會勾起一波波在她內心深處的回憶:背叛、憎恨、憤怒以及不解。他就這麼離開了,阿比蓋爾,他頭也不回地拋棄我們,我無法相信,我真的無法相信,那天晚上你哭個不停,沒完沒了的新生兒哭鬧……

「拜,媽。」阿比蓋爾彎腰親熱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彷彿瑪德琳是獨居老姑婆,阿比蓋爾好心來探望,而現在,呼,時間終於到了,可以離開這個滿是霉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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