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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曼莎:注意,你得先搞清楚家長的類別,首先是藍領家庭,我們通常稱之為「手藝人」,畢利威有很多手藝人,我老公斯圖就是。他們是中堅分子、世上的鹽 ,或說海里的鹽比較對,因為他們都愛衝浪。大部分的手藝人都土生土長,不曾離開。還有比較另類的一群,是嬉皮族。過去十年左右,突然搬來很多有錢的公司高層和金融精英,他們最愛在懸崖上蓋大型豪宅。不過呢,這裡只有一所小學,所有的孩子都得一起上學!所以學校辦活動的時候,就會看到水電工、銀行家和水晶治療師站在一起努力找話聊,那場面非常好笑,也難怪會發生暴動。

運動會結束之後,瑟萊斯特回到家,發現清潔公司的卡車停在門外。她轉動鑰匙打開大門,樓上傳來吸塵器的隆隆聲響。

她走進廚房泡茶。清潔人員每星期來一趟,固定是星期五早上,每次收費五千元,包管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瑟萊斯特的媽媽聽到她花這麼多錢請人打掃,驚得倒抽一口氣。「女兒,我願意每個星期去幫你打掃,」她說,「把那筆錢省下來做別的事吧。」

她媽媽無法想像佩里有錢的程度,第一次來這棟無敵海景豪宅做客時,她媽媽的表情客套、僵硬,有如觀光客目睹難以接受的地方文化,最後她勉強說了一句「很寬敞」。

對她而言,打掃是一件可以自己做也應該自己做的事,竟然為此花上五千元,簡直天理不容。如果看到瑟萊斯特此刻在做的事情,她一定會嚇死,因為別人在幫忙打掃,瑟萊斯特竟然坐下來休息。瑟萊斯特的媽媽從來沒有坐下休息的時候,她在醫院值夜班,一回到家立刻進廚房替全家煮早餐,瑟萊斯特的爸爸閑坐看報,瑟萊斯特則和哥哥打打鬧鬧。

老天,她和哥哥吵起架來可不是鬧著玩的,他會打她,而她一定會還手。

她有哥哥,她小時候是個澳洲野丫頭,認定被男生打就一定要打回去。若非如此,或許佩里第一次動手時,她會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說不定之後就不會再發生。

吸塵器的聲音停了,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接著是一陣開懷大笑。清潔人員是一對韓國來的小夫妻,瑟萊斯特在家的時候,他們通常只會安靜打掃,看來他們沒有聽見她進門,他們只讓她看見專業的一面。她莫名感到受傷,彷彿她很想和他們做朋友。你們打掃我家的時候,也讓我跟你們一起聊天、歡笑吧。

頭頂傳來奔跑的腳步聲,然後響起嬌媚的笑聲。

不要在我家嬉戲,快打掃!瑟萊斯特在心裡想。

瑟萊斯特喝茶,杯子弄痛她受傷的嘴唇。

她嫉妒清潔工,她坐在豪宅里鬱悶。

她放下茶杯,由皮夾拿出美國運通卡,打開筆電。她登入「世界展望會」網站,點選一張張需要資助的兒童照片,他們有如貨架上的商品,任由她這樣的富有白人女性挑選。她已經資助三個兒童了,也一直努力讓雙胞胎投入。看啊!這個女生叫布蕾欣,她住在辛巴威,每天要走好幾公里才有乾淨的水用,你們只要打開水龍頭就有水。

「為什麼她不去提款機領錢?」喬希問。佩里幫她回答,他耐性十足地解釋,告訴兩個兒子知足感恩的道理,要幫助那些比較不幸的人。

瑟萊斯特選了四個孩子來資助。

這麼多孩子,寫信和寄生日卡片一定得花上好幾個小時。

不知感恩的壞女人,活該挨打。活該!

她用力捏大腿上方,痛到流淚才停止。明天會出現新的瘀血,她自己造成的瘀血。她喜歡觀察瘀血的變化,顏色先變深然後再轉淡,這是她的消遣,是她的嗜好,有嗜好真不錯。

她快發瘋了。

她逛遍所有慈善網站,看盡世上所有的痛苦折磨:癌症、罕見基因疾病、貧困、踐踏人權、自然災害。她捐款,捐款,再捐款,不到二十分鐘,她捐了十萬元,全都是佩里的錢。善行並沒有帶給她滿足、榮耀與愉悅,反而讓她覺得噁心。她捐款給慈善機構,同時卻有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她家淋浴間地上,刷洗污穢的角落。

那就自己打掃啊!辭掉清潔工!但這樣對他們也沒有好處,不是嗎?再多捐一點錢!捐到會痛的地步。

她又捐了二萬五千元。

這筆錢會對他們的財務造成影響嗎?她不清楚,佩里負責管錢,畢竟這是他的專業領域。他沒有隱瞞她什麼,只要她開口,他會很樂意解釋他們的所有賬戶與投資計畫,但她不想知道確切的數字,她一想就覺得頭暈。

前幾天瑪德琳說:「今天早上我打開電費賬單,差點哭出來。」瑟萊斯特很想幫她付,但瑪德琳當然不會接受。她和艾德其實過得相當寬裕,只是「寬裕」也分很多種程度,以瑟萊斯特的程度,再多的電費也不可能讓她想哭。更何況,不可以直接給朋友錢,頂多只能偶爾付付午餐錢或咖啡錢,但即使如此也必須很小心,不能讓對方感到不舒服,次數也不能太多,否則會變成炫耀。感覺彷彿錢是她的一部分,但事實上,那是佩里的錢,和她毫無關係,她只是單純好運,就像她的外貌一樣,並非她的選擇。

念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她心情非常好,腳步雀躍地走進教室,坐在一個叫琳達的女生旁邊。

「早啊!」她說。

琳達臉上出現誇張的無奈神情。

「噢,瑟萊斯特,」她唉聲嘆氣地說,「今天我真的沒有辦法忍受你,我的心情差透了,你卻跳著舞進來,還頂著那張臉。」她伸手對著瑟萊斯特的臉比了比,彷彿那是什麼噁心的東西。

周圍的女生全部放聲大笑,好像有個荒唐可笑的秘密終於被戳穿了。她們笑個不停,瑟萊斯特堆起僵硬的傻笑,面對這種狀況還能如何響應?她彷彿挨了一耳光,卻必須當成讚美。要懂得感恩,千萬不要表現得太幸福——她叮嚀自己,這樣會讓別人不舒服。

感恩、感恩,再感恩。

樓上的吸塵器停了。

在一起這些年來,佩里不會對她花錢的方式有任何意見,儘管她花的是他們的錢,更正確地說是他的錢。他只會偶爾以溫和幽默的語氣提醒,如果她想花更多也沒問題。有一次他走進洗衣間,看到她拚命搓洗一件絲質上衣領口的污漬,他說:「你知道我們買得起新的。」她回答:「我喜歡這件。」

那個污漬是血跡。

她停止工作之後,與金錢的關係也徹底改變。現在她用錢的態度有如借用別人家的廁所:小心翼翼,禮貌周到。她知道,理論上,在法律與社會眼中,她也為這個家奉獻良多,她操持家務、撫養兒子,但她還是無法安心用佩里的錢,感覺就是和自己賺的不一樣。

不過,她從來沒有一個下午花掉十二萬五千元。他會說什麼?他會生氣嗎?她這麼做就是為了激怒他嗎?有時候她會感覺到他的憤怒在加溫,她知道爆發只是遲早的問題,當她嗅出憤怒的氣味,她會故意激怒他,她會讓事情加快發生,好早早了結。

即使她捐款給慈善機構,很可能也只是病態婚姻雙人舞中的一步。

他們之前也捐過這麼大筆錢,參加慈善拍賣時,佩裡面無表情地一點頭,出價就會飄高到十萬、十五萬、二十萬,然而,他這麼做並非出於慈善,而是爭強好勝。他曾經對她說:「我不容許有人競標搶贏我。」

他確實很大方,如果他發現親朋好友急需用錢,他便會悄悄開張支票或者匯錢給他們,他們來道謝時,他只是揮揮手,急忙改變話題,彷彿因為能夠輕易解決別人的財務危機而感到難為情。

門鈴響了,她去開門。

「懷特太太?」一個滿臉絡腮鬍的壯漢送上好大一束花。

「謝謝。」瑟萊斯特說。

「您真是幸運!」壯漢說,彷彿不會見過有人收到這麼壯觀的花束。

「的確!」

濃濃花香讓她的鼻子發癢,以前她很喜歡收到花,現在她只覺得麻煩,因為後續處理手續太多——找出花瓶,修剪花枝,把花插好。

不知感恩的壞女人。

她拿起小卡片看上面的字。

我愛你。對不起。佩里。

是花店老闆代寫的,看到別人的字跡寫出佩里的話,感覺好奇怪。花店老闆是否納悶佩里做錯了什麼?他昨晚是不是犯了老公常犯的錯?太晚回家?

她將花抱進廚房,她發現花束抖動得好像在打寒戰,她不禁握緊花枝。她大可以將花束往牆上砸,那樣一定很痛快,但是花束只會不痛不癢落在地上,地毯上會到處是濕答答的花瓣,她還得急忙收拾,以免清潔工下來看到。

真是夠了,瑟萊斯特,你很清楚該怎麼做。

她回想起剛滿二十五歲的那年,她第一次出庭、買了第一輛車、第一次投資股市、每周六打壁球,當時的她有著傲人三頭肌與響亮笑聲。

那一年,她認識了佩里。

然後為人妻、為人母,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女孩,她變得溫柔懦弱。

她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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