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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吉上學第一天。

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他吃過點心了嗎?他是不是正在吃帶去的蘋果、乳酪和餅乾?還是他的那一小盒白葡萄乾?想到他小心翼翼打開新買的便當盒,簡的心不禁一揪。他會坐在哪裡?會和誰說話?希望克洛伊和雙胞胎會陪他玩,但是他們很可能會不理他。他們是小朋友,雙胞胎不可能大步走到基吉面前伸出手說:「嗨,你是基吉吧?我們幾個星期前一起玩過,你最近好嗎?」

她坐在餐桌前工作,此時站起來舉高雙手做伸展。他不會有事,每個小孩都得去上學,他們都能平安度過,這是在學習生活的規矩。

她走進新家的小廚房,啟動快煮壺準備泡茶,其實她並不太想喝,只是想找借口暫時放下「完美彼得水電行」的賬。彼得在水電方面或許非常完美,但他整理文件的能力卻不咋地。每一季她都會收到一隻鞋盒,裡面塞滿五花八門的紙張,全都皺巴巴、髒兮兮的,還有怪味,裡面是一些請款單、信用卡賬單與收據,大部分都不能申報。她完全可以想像,彼得掏光口袋,用肥厚的大手抓起汽車儀錶板上的收據,在家裡到處晃,只要是紙張都拿起來,接著全部塞進鞋盒裡,最後舒爽地嘆口氣,了事。

她回到餐桌前,拿起下一張收據。完美彼得的老婆在美容院花了八千三百七十五元,享受「經典臉部保養」「奢華護甲療程」以及「比基尼熱蠟除毛」。完美彼得的老婆真好命!下一張則是去年的校外教學同意書,沒有簽名,行程是去「塔龍加動物園」,同意書背後,一個小朋友用紫色蠟筆寫了一行字:我討厭湯姆!!

簡研究那張同意書。

我願意/不願意擔任導護家長

完美彼得的老婆圈了「不願意」,她忙著做比基尼除毛,沒有時間。

水開了,簡將美容院收據和同意書揉成一團,然後回到廚房。

如果基吉參加校外教學,她一定會擔任導護家長。當初決定成為自由簿記員,就是出於這方面的考慮,因為「時間有彈性」,可以配合基吉,也能夠「平衡母職與事業」——每次說出口她都覺得很蠢、很假,彷彿她並非真正的媽媽,彷彿她的整個人生都是假的。

能夠參加校外教學一定很有趣,她依然記得那種興奮。在遊覽車上吃零食,簡可以偷偷觀察基吉和同學的互動,確定他是正常的孩子。

他當然是正常的孩子。

她又想到那個淺粉色信封,整個早上她一直想起這件事。這麼多份邀請函!他有沒有獲邀都無所謂,他還太小,不會覺得難過,反正同學之間都還不太熟,想這麼多真的很傻。

然而,她替他深深感到難過,也自認有責任,好像都是她的錯。她已經快忘記迎新日那天發生的事,沒料到今天竟然又浮出水面。

假如基吉真的對艾瑪貝拉動粗,假如他再次做出類似的舉動,那麼以後任何派對都不會有他的份兒。老師會通知她去學校,她得帶他去看兒童心理醫生。

她必須坦白說出心中對基吉暗藏的恐懼。

她倒熱水時手在發抖。

今天早上喝咖啡的時候,瑪德琳說:「既然沒有邀請基吉,那麼克洛伊也不會去。」

「請不要這麼做,」簡說,「這樣只會火上澆油。」

但瑪德琳揚起眉,聳聳肩說:「我已經告訴雷娜塔了。」

簡感到萬分驚恐,完了,這下雷娜塔更有理由討厭她了。她有了仇敵,她很久沒有仇敵了,最後一次發生這種事是她還在念小學時。她從沒想過,送小孩去上學如同自己重回校園。

或許那天她應該強迫基吉道歉,自己也道歉。她應該對雷娜塔這麼說:「對不起,非常對不起,他以前沒有這樣過,我保證他不會再犯。」

想這麼多有什麼用?基吉說不是他,她不能以其他方式響應。

她端著茶回到餐桌旁,坐在計算機前打開一片新的口香糖。

好,無論學校有什麼活動,她都要自告奮勇當義工。父母親的參與顯然對小孩的教育有好處,雖然她一直懷疑這只是學校的洗腦宣傳。她會努力和其他媽媽做朋友,認識瑪德琳和瑟萊斯特之外的人,遇見雷娜塔時也會展現出禮貌與善意。

早上喝咖啡時大家在討論派對的事,她爸爸說:「頂多一個星期就會沒事了。」

「也可能變大事,」瑪德琳的丈夫艾德說,「因為我老婆插手了。」

簡的媽媽大笑,彷彿她認識瑪德琳很多年,非常了解她的性情。她們在沙灘上走了那麼久,到底聊些什麼?媽媽對她的人生有太多擔憂,怕她交不到男朋友!怕她太瘦!怕她不肯弄個漂亮的髮型!想到媽媽把這些全說出來,簡心裡尷尬極了。

瑪德琳不停把玩厚實的銀手鐲。「砰!」她突然大喊一聲,雙手往反方向揮開,做出爆炸的手勢,眼睛瞪得好大。

簡大笑,但心裡想:這下可好,我的朋友是瘋子。

簡念小學時之所以有仇敵,完全是一個叫艾米莉·貝瑞的女生造成的。她長得很漂亮,個性像大姐頭,總是別著紅色瓢蟲髮夾。瑪德琳會不會是四十歲版的艾米莉·貝瑞?只是愛喝的飲料從檸檬水變成香檳,草莓口味唇蜜換成大紅唇膏,大剌剌替你惹出一堆麻煩,但你依然愛她的那種女生。

簡搖搖頭,清理思緒。太荒唐,她是成年人了,她不會像十歲時那樣被叫去校長室訓誡。艾米莉坐在她旁邊,雙腿晃啊晃,嚼著口香糖,每次校長一轉頭,她就對簡偷笑,好像這全是個玩笑。

好,專心。

她從水電工彼得的鞋盒裡拿出另一張文件,感覺黏答答的,她小心用指尖捏著。這張是水電材料大賣場的請款單,非常好,彼得,終於有一張和工作有關的了。

她將雙手放在鍵盤上。來吧!預備,就位,起跑。工作中「數據輸入」這個部分,她總是以最高速完成,這樣才有利潤,也不會太無聊。第一次接到會計師發的案子時,他說大約需要六到八小時的工作時數,但她四個小時便完工了,跟他收了六個小時的費用。完成第一個案子之後,她的速度更快,感覺像在打電動,每次都挑戰更高分。

這絕非她夢想中的工作,然而看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紙張變成一排排明確的數字,那份成就感是種樂趣。她的顧客大多是像彼得這樣的技術人員,她最喜歡打電話通知他們,說她發現一條可以減免的新項目。而她最引以為榮的則是能夠自給自足,養活自己和基吉,整整五年沒有向父母伸過手,儘管代價是有時候基吉睡了她還得忙到大半夜。

十七歲時充滿理想抱負的她,絕不會想從事這種工作。當年的她是那麼天真、那麼莽撞,竟然膽敢夢想特定類型的人生,自以為能選擇命運的方向。

一隻海鷗鳴叫,有一瞬,她沒聽出那是什麼聲音。

哎,她選擇了這個,她選擇住在海邊,彷彿她也像別人一樣擁有這種權利。每工作兩個小時,她便去沙灘上散步犒賞自己——上班時段在沙灘上散步。她可以去藍色藍調外帶一杯咖啡,將杯子放在欄杆上,以大海為背景拍張文青風照片,放上臉書,寫上:「休息時間!多幸運啊?」大家會回覆:「嫉妒死了!」

假使在臉書上將生活包裝得完美無比,或許她自己也會開始相信。

不然她也可以寫:「氣死我了!同學辦生日派對,只有基吉一個人沒有被邀請!吼!」大家會回覆些安慰的話,像是:「太可惡!」「噢,可憐的小基吉!」

她可以將恐懼濃縮成一段無害的臉書狀態,隨著其他朋友的更新漸漸消失,然後她和基吉就能成為平常人了。

或許她會去約個會,讓老媽開心。

她拿起手機,閱讀好友安娜昨天傳來的信息。

記得我表哥葛瑞格嗎?我們大約十五歲的時候你們見過一次,他搬去悉尼了,他想要你的電話號碼,打算邀你出去喝一杯!可以給嗎?不必覺得有壓力喔!他現在變很帥了,我家的基因果然強大!哈哈。

嗯,她記得葛瑞格,他很害羞,矮矮的,紅頭髮,老愛說些別人聽不懂的爛笑話。

別人問:「什麼?什麼?」

他總會說:「算了啦!」

她一直記得他,因為她覺得他很可憐。

有何不可?和葛瑞格喝一杯,她應該能應付。

現在是時候了,基吉開始上學,她住在海邊。

她回覆——

好啊。

她喝一口茶,雙手放回鍵盤上。

她的身體表示反對,她甚至沒有在想那則信息。她在想水電工彼得的收據,想著洗手台過濾頭和塞子。

突如其來的強烈暈眩讓她整個人彎倒,前額靠在桌面上。她用掌心捂住嘴,血液直衝腦門。她聞到那個氣味,她發誓真的聞到了,真的在她家裡。

有時候,當基吉的情緒起伏太快,從開心一下子變成生氣,她會在他身上嗅到那個氣味。

她強忍作嘔,撐著身體稍微坐直,拿起手機,輸入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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