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天是那種日子,已經好一段時間沒有發生了,從聖誕節前就沒有發生過。瑟萊斯特覺得嘴巴很乾很空洞,頭隱隱抽痛。她跟著雙胞胎和佩里穿過校園,姿勢僵硬、謹慎,彷彿她是一隻脆弱的長玻璃杯,隨時可能破碎。

她對所有事物都異常敏感:吹在裸露肌膚上的暖風,腳趾間的涼鞋帶,無花果樹的葉片形狀,它每片都襯著藍天形成明顯光影。這種強烈敏銳的感覺有如剛墜入愛河,或懷孕初期,或第一次開車上路,每樣東西都有特殊意義。

她曾經問瑪德琳:「你和艾德會爭執嗎?」

「像貓遇上狗一樣吵翻天。」瑪德琳樂呵呵地說。

瑟萊斯特感覺得出來,瑪德琳所說的那種爭執和她問得不一樣。

「可以先帶爹地去看攀爬架嗎?」麥克斯大聲問。

還有兩周才開學,但制服商鋪今天早上特別營業兩個小時,讓家長採購孩子新學年的用品。佩里今天休假,買完制服之後,他們要帶雙胞胎到海岬另一頭浮潛。

「當然。」瑟萊斯特對麥克斯說。他往前跑,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才驚覺他不是麥克斯,而是喬希。她恍神了,她以為自己太過專註,但事實上並不夠專註。

佩里的指尖輕撫她的手臂,她打了個冷戰。

「你沒事吧?」他抬起太陽眼鏡,讓她能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白非常白。吵架過後的第二天早上,她總是眼睛發紅充血,但佩里的眼睛卻總是清澈明亮。

「我很好。」她對他微笑。

他報以微笑,將她拉到身旁,在她耳邊呢喃:「你穿這件洋裝好美。」

事後第二天他們總會這樣相處:溫柔、謹慎,彷彿一起經歷過什麼恐怖遭遇,如天災,有如兩人千鈞一髮保住性命。

「爹地!」喬希大喊,「快過來看我們!」

「來了!」佩里高聲響應,他追著他們跑,模仿大猩猩用拳頭捶胸口,拱起背,手臂搖蕩,發出大猩猩的吼叫聲,雙胞胎又叫又笑地跑開。

她告訴自己沒什麼,只是吵得凶了點,沒有夫妻不吵架。

昨天晚上雙胞胎在奶奶家過夜,她說:「這兩個小搗蛋交給我,你們好好享用浪漫晚餐。」

起因是計算機。瑟萊斯特上網確認制服商鋪營業的時間,忽然計算機顯示「重大錯誤」。

「佩里!」她在辦公室大喊,「計算機有問題!」但心中有個小聲音警告:不行,不要告訴他,萬一他修不好呢?

笨蛋、笨蛋、笨蛋!她早該想到,但已經太遲了,他滿臉笑容地走進辦公室。

「女人閃邊去。」他說。

他比較懂計算機,他喜歡幫她解決難題,好像只要他能修好,一切都沒問題。

然而他修不好。

好幾分鐘過去了,由他肩膀的姿勢,她感覺出不妙。

「不用麻煩了,」她說,「就這樣算了。」

「我一定能修好,」他不斷移動滑鼠,「我知道問題在哪裡——只要這樣……可惡!」

他罵起髒話,一開始很小聲,但越來越大聲。他的聲音變得像拳頭,每次她都怕得瑟縮。

隨著他的憤怒上升,她心中也冒出同等的怒火,因為她已經看出今晚將如何落幕,若不是她犯下「重大錯誤」,今晚理應是另一番面貌。

她特意準備的海鮮拼盤會放在桌上沒人吃,鮮奶油蛋白霜會從托盤滑進垃圾桶,那麼多時間、心力與金錢都會白白浪費。她討厭浪費,她覺得很不是滋味。

於是她說:「拜託,佩里,算了吧。」她的語氣流露出不耐煩,都是她不好。假如她好聲好氣要求、假如她更有耐性、假如她閉上嘴巴,說不定就沒事了。

他轉動椅子面對她,眼中燃著憤怒。太遲了,「他」已經消失了,錯誤已造成。

然而她沒有退縮,她拒絕退縮。她一直奮戰到最後,因為太沒來由、太沒道理。她只是請他幫忙修計算機,不應該搞成這樣,她內心的一部分仍然暗藏怒火,即使當吼叫開始,她的心怦怦亂跳,肌肉緊繃做好準備,她依然覺得這樣不公平、不應該。

這次比以前更慘烈,因為孩子不在家,他們不需要控制音量,不需要關起門嘶聲互罵。房子很大,吼得再大聲鄰居也聽不見,彷彿他們都想把握這次不需節制的機會。

瑟萊斯特往攀爬架走去,遊戲區位於操場樹蔭下清涼的角落。雙胞胎正式開學之後,一定會很喜歡來這裡玩。

佩里在拉單杠,雙胞胎在一旁數次數。他的肩膀動作優美,他一向很矯健,但因為單杠太低,他必須屈起雙腿。

難道她心中有一部分很異常、很畸形,竟然喜歡這樣?竟想要這段可恥、污穢的婚姻?這就是她的感受,彷彿她和佩里進行了什麼怪異噁心的變態性行為。

性行為確實是其中的一部分。

每次事後他們都會做愛,在風平浪靜之後。大約凌晨五點,激烈狂放的性愛,眼淚滴在對方臉上,溫柔道歉,一再重複同樣的話:「我絕不會再犯,我用性命發誓,絕不會再犯,不能繼續下去,我們不能繼續這樣,我們應該找專家求助,我絕不會再犯。」

「快點,」她對雙胞胎說,「我們快去買制服,不然店要關了。」

佩里輕鬆落地,一手撈起一個兒子:「來啰!」

她對他的愛是否跟對他的恨一樣多?她對他的恨是否跟對他的愛一樣多?

今天早上她對他說:「我們應該換個婚姻諮詢師。」

「有道理,」他說得像真的一樣,「等我回來再商量。」

明天他要出遠門——去維也納,參加他公司贊助的「高峰會」。他要去做開幕致辭,講一些無比複雜的全球布局。他會用上一堆簡稱和令人難以理解的專業辭彙,他會拿著激光筆站在台上,紅色小點在特助準備的簡報上移動。

佩里經常出遠門,有時候她覺得他只是她人生的偶發變異、短暫的過客,他不在時才是她真正的人生。他們之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反正他總是不時出遠門,不是隔天就是下周。

兩年前,他們去找過諮詢師。瑟萊斯特原本滿懷希望,但是一看到廉價假皮沙發和諮詢師唯唯諾諾的模樣,她立刻知道不該來。看著佩里端出知識分子、社會中堅的架子,將諮詢師壓得卑躬屈膝,她知道他們以後不會再來了。

他們並未對諮詢師吐實,他們說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如瑟萊斯特每次都太晚起床所以經常遲到,佩里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瑟萊斯特則含糊說佩里有時候會亂髮脾氣。

面對一個陌生人,他們如何能坦承婚姻的真實問題?他們的行為如此可恥、如此醜惡。他們是一對璧人,這些年來大家常這樣稱讚他們,所有人都羨慕又嫉妒,他們享有世上一切奢華,像是海外旅遊、華麗豪宅。

而實際上他們的行為沒有格調,令人生厭。

如果他們說出來,那個唯唯諾諾的諮詢師一定會覺得噁心厭惡,她會說:「不要再做那種事。」

瑟萊斯特希望諮詢師猜出端倪,希望她問到關鍵,但始終沒有!

離開諮詢師的辦公室時,他們兩個都十分慶幸不用繼續演下去。雖然時間才下午兩三點,但他們跑去飯店酒吧慶祝,喝了幾杯,互相調情,不停在對方身上摸來摸去。佩里的酒沒喝完便站起來,牽起她的手走向櫃檯。他們真的「開房間」了,哈哈,好有趣、好性感,彷彿諮詢師真的解決了所有問題,畢竟,有多少對夫妻會做那種事?完事之後,她覺得自己浪蕩、性感、放肆,內心充滿絕望。

他們走進校舍,佩里問:「制服商鋪在哪裡?」

「我不知道。」瑟萊斯特說。我怎麼會知道?為什麼我應該知道?

「你們在找制服商鋪嗎?就在前面。」

瑟萊斯特轉過身。是那個戴眼鏡的嬌小媽媽,迎新日那天得理不饒人的那個,就是她女兒說基吉掐她脖子,那個鬈髮小女生跟在她身邊。

「我是雷娜塔,」那個媽媽說,「去年底的迎新日我們見過,你是瑪德琳·麥肯齊的朋友吧?艾瑪貝拉,別鬧了,你在做什麼?」小女生抓著媽媽的白襯衫,害羞地躲在媽媽背後扭來扭去。「過來打招呼,這兩個男生以後是你的同學,他們是同卵雙胞胎喔,很有意思吧!」佩里將兩個孩子放下,她看著他說:「你們怎麼有辦法分辨?」

佩里伸出一隻手。「我是佩里,」他微笑著自我介紹,「我們也分不出來,不知道誰是誰。」

雷娜塔和佩里握手,熱情地上下猛搖。佩里很有女人緣,一方面是因為他笑起來像湯姆·克魯斯,露出一口潔白牙齒,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總是全神貫注在她們身上。

「我是雷娜塔,幸會。來幫兩個孩子買制服嗎?真是興奮!原本是保姆要帶艾瑪貝拉來,但我的董事會提前結束,所以臨時決定自己來。」

佩里不停點頭,彷彿她說的話非常引人入勝。

雷娜塔壓低聲音道:「自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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